……今天晚飯,所有仆婦,一律不許進屋,飯菜茶水,隻送到門簾外頭,由我在門簾外,再傳給蓉大奶奶……菜還沒傳完,我就看見她眼裏淚光閃閃的;飯後,她出來,我扶著她,大麵上,她似乎還是那麼溫柔平和,麵帶微笑,可她身子靠在我身子上,比哪天都沉!寶珠沒有一塊兒回來,說是太太留下她有用,本以為天黑也就回來,不曾想竟留下她在上房過夜了……回來一陣,銀鈴兒響,我去奉茶,沒想到她對我說:“瑞珠,你跟我這幾年,真難為你了;咱們也算是患難之交了……我這病,看來是好不了了,這府裏的福,我怕是享到頭、再享不起了……”我忙勸她:“大奶奶說哪裏話,您這病,不是一日好似一日嗎?興許是您今兒個累著了,要不要我給您捶捶揉揉?”她還隻是哀歎,更讓人難以克化的是,她竟拿出一支八寶銀簪,一件有黃花、白柳、紅葉圖案的衣裳,送給我說:“如今我都用不著了,留給你,好歹是個紀念。”我忙說:“敢是大奶奶要辭了我,另換人伺候了;我是願意伺候大奶奶一輩子的……”她便兩眼閃閃地望定我說:“敢是你嫌我病人用過的東西,不幹淨?”我慌了,隻好先接過來說:“我權替大奶奶先收著。”她竟瞪了我一眼,又歎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我要它們再無用!這些牆上的、櫃子上的、床上的……哪個真是寶貝?哪個靈驗了?害得我病入膏肓!……唯獨靈驗的也就是那張友士的藥方子……我好恨!……”我隻屏住氣,垂下眼皮,隻當什麼也沒聽見,後來她就囑咐我下樓後好生歇息,夜裏不要我上樓伺候;我都走到樓梯口了,她又特別囑咐我說:“任憑什麼人來,任憑什麼事,不到天亮,你都不能上樓來擾我!”她這是怎麼了呢?……
瑞珠在樓下自己的居處,就著油燈,細細地端詳了那支有黃鶯叼蟬造型的八寶銀簪一番,心中很是納悶。
後來,瑞珠隔窗望了望對麵廂房,漆黑無光,隻有秋風在天井裏旋磨。她便吹熄了油燈,躺下歇息,很快,她便發出了平穩的鼾聲。
盡管伸手不見五指,賈珍還是極熟練地進入了天香樓裏通向秦可卿樓上居室的暗道。這條暗道所有的仆婦都不知道,就是尤氏和賈蓉,也都不清楚,那是可卿十二歲,為她蓋這天香樓時,賈珍親讓營造者設計修製的。
走到那扇直通可卿臥室的暗門前,賈珍用指彎輕輕扣出了一貫的暗號,奇怪!每次他一扣,可卿總是馬上在那邊扳動機括,暗門也就立即翻開,這回他敲過兩遍,卻還沒有動靜,他心中不禁咯噔一下——難道這女子竟不等那消息進一步座實,便尋了短見麼?氣性也忒大了!她難道想不到我一得便,必來她這裏麼?別人糊塗,她能糊塗麼?我賈珍對她,難道不是一腔子真情麼?什麼叫“爬灰”?那糟老頭子占兒媳婦便宜,你能叫他“爬灰”,現我和可卿站到一塊兒,讓那不知我倆是怎麼一層關係的外人看看,能說不般配嗎?我才三十多歲,可卿二十出頭了,我的雄武,她的成熟,好比那蜜臘石木瓜鎮著飛燕的金盤,實是珠聯璧合的一對,隻可惜為掩人耳目,隻好把她配給賈蓉,那蓉兒跟她站作一處,你問不知底細的人,準說是長姊稚弟……我“爬灰”?論起來,可卿還是我破的瓜,倒是那蓉兒,占了我的便宜!說來也怪,是哪世結下的孽情,我賈珍過手的女人多了,偏這可卿讓我動了真心!她對我,那也是不摻假的……這擅風情、秉月貌的女子,就是真為她敗了這個家,我也心甘情願啊!……就算大難臨頭了,她也不該連我也不再見一麵,就撒手歸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