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爺把吃了四餐的菜飯都報給我太爺爺聽,我太爺爺聽了哭笑不得。後來,火筒又拿出那一截魚尾巴,我太爺爺看啊看,望啊望,半天,再叫出聲來:喂呀!你們猜猜這個是什麼?這個是魚啊?不是哩,是木頭!老天,是木頭做的魚!
我太奶奶也呆掉了,看了半天,說:以前也聽說過有人家招待客人的時景捧一碗木頭魚出來,擺擺樣子的,曉得我們裝客不會去動,哪曉得真讓我碰到了,這生世還是頭一回。
我太爺爺搖了搖頭,講不出話。後來看一隻麻雀從茅棚頂飛到籬笆上,歇那裏叫,就對我太奶奶和大爺講:唉,你們要想吃一餐大圍裙,比到這隻麻雀鳥的腳爪子上刮油還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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糠芯塢大圍裙的轎子吱呀呀在大嶺上響個不歇,天公晴的日子一天不響兩三回不遂意。到了大嶺中央,看到有挑擔的人老遠過來,就把黃煙筒在轎子邊上敲三下,喉嚨咳三聲,順手伸到後背上一邊敲一邊喊:啊喲喲吃力,坐轎子真吃力!你們挑這麼嚇人多的東西,身體要當心,挑過頭要敗掉的。挑擔的人就說:我們不吃力,還是你坐轎吃力。大圍裙咧出一嘴巴筒的黃牙齒笑了,說:我轎子坐多了也真是吃力。不要緊!我別直參帶身上的,等下到洋田山妹子家裏停下來吃兩口下去,力氣就補轉身。
過了大嶺口,到崗外轉彎,朝小路上橫過去就到了洋田山腰。謝天師和幾個兄弟爭地種爭得不高興又搬到山腰上舊棚裏來歇了,大小圍裙的娘老子也照原移到老家王謝去歇。轎子還是在彎裏嘰勾的山路上吱呀呀響,在山頭頂上做工夫的小圍裙搭了涼篷一看,就曉得又是大圍裙來討口滾茶顧顧別直參吃了,就趕緊丟了鋤頭下山。
哦嗬,你真會做!妹子呃,你隻曉得做!大圍裙一看到小圍裙,話就一連串一連串地講不歇:喂呀,妹子,你日也做夜也做,睛也做雨也做,一年到頭總是做,隻曉得做!
小圍裙老早把一碗滾茶捧過來,笑笑說:我不做,哪裏有得吃?
大圍裙講:你也好嬉嬉的嘛,也好坐下來談談天的嘛。你大姐我今天到汪家塢來,就是想陪你坐下來嬉嬉,坐下來談談天。我怕你一天做到夜,一年做到頭,做得個兩頭佝一頭(注:兩頭佝一頭:指背脊嚴重彎曲,頭與腳佝到一起,上下兩頭看去成了一頭。浙西農村常用此說。),可憐的!你看看我,不要講和你一樣做,就是坐坐轎子,都坐得一身骨頭痛,總想早點尋個位置坐下來歇歇力。喏,還好身上帶牢別直參的,路上吃力就拿點出來吃,好養養力。你快把我拿過去,切幾片下來,不快點吃下去麼也實在吃不消。
小圍裙也不是頭一回招待這個天天坐轎子、心頭孔總是帶牢別直參的大客人,她曉得大姐的脾氣是每一回隻吃一點點,就用樸刀削薄削薄地把它切個四五片下來,又用麻紙包好還把大姐。大圍裙看小圍裙做的工夫,很滿意,用兩個手拇指頭小心地鉗牢,一片一片地塞到嘴裏,一口茶一口茶地顧顧吃吃,吃得很入味,很遂意。
哇嘖嘖,好吃!別直參就是別直參!吃下去眼睛就亮了多,身上力氣滿上來滿上來,講話都響了許多。大圍裙拿了那支麻紙包,對小圍裙說,你吃點哇?你不要客氣,也幫我吃點下去,補補力氣?
小圍裙特意不響,想等大圍裙把東西遞過來。大圍裙倒是沒有這麼大方,老雖把東西塞進心頭孔,說:唉,你也真沒有這樣的福氣吃,吃下去什麼用?吃下去也是到山上做工夫,一鋤頭挖下去,力去就都落到黃泥底去了,可惜不可惜?
大圍裙一邊說一邊摸摸心頭孔,想拿什麼又肯拿,兩隻眼睛烏珠骨碌碌轉過來,骨碌碌轉過去。糠糠糠!糠糠糠!裏頭房間裏頭有人咳,哪個?就是往年身體硬邦邦,一年到頭滿天飛的謝天師,現在就好像一隻斷了翅膀的老鷹,落在地上飛不動,叫出聲音還破零破當。聽說,有一回跟閆天師出門好兩天,回家以後就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老了二十歲。到山上挑挑背背吃不消,隻好坐在家裏,摸來摸去,有時光就幫助刮刮苞蘿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