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例。這張瘦臉有兩片蒼白的、幾乎幹枯了的薄唇,上麵長著一撮淡黃色的胡子,膽怯似的在抖動。在這個可憐蟲身上,什麼都在晃蕩,不成樣子地耷拉著——他歪著肩膀,邁動小醜似的瘦腿,露出一臉苦相,一會兒從左邊的,一會兒從右邊的人群渦流中轉過來。然後看來是一籌莫展地站在那裏,畏縮地抬起目光,像一隻從燕麥叢中鑽出來的小兔子,嗅聞著,縮成一團,又消失在雜遝的人群中。還有——這是引起我注意的第二點——這個衣衫襤褸的瘦子不知怎地使我想起果戈理小說裏一個公務員。他似乎高度近視或者舉止特別笨拙,因為有兩次,三次,四次我看見走路比較匆忙。更加顯得有事的行人撞著或撞倒這個瘦小的街頭淪落者。可是他對這個倒並不怎麼在意。他忍氣吞聲地退到一邊,躬著身子,又冒出來,總是見到他在這個地方,就在這半個鍾頭裏,反反複複,大概已經是第十次——或者第十二次了。
總之,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或者這麼說吧,起初我感到惱火,而且是對自己生氣,原因是:盡管今天這麼好奇,我卻不能馬上猜出,這個人在這裏想幹什麼。我的努力越是落空,我的好奇也就越令人惱火。真是,你在這裏幹什麼呀?!你這小子!你在等什麼?等誰?你不會是叫花子,叫花子不會這麼笨,往最擠的人叢裏鑽,誰都沒有時間去掏口袋嘛;你也不會是工人,因為上午十一點整,他們沒有空閑懶懶散散地在這裏轉悠;說是等候一位姑娘,你就更談不上了,老兄,就是老掉了牙,誰都不去理會的娘兒們也不會要你這個潦倒的癟三。得了,你還能幹什麼呢?說不定你屬於那種見不得陽光的導遊吧?這種人悄悄靠上來,從袖子裏變戲法似的掏出傷風敗俗的照片,哄騙鄉巴佬說能看到蛾摩拉和所多瑪的諸般風光,以此換幾個錢。不,也不是,因為你不同任何人搭訕,相反地,你怯生生地避開每一個人,露出引人注目的低垂著的目光。那麼,你究竟是什麼人?你這樣鬼鬼祟祟!你在我這方土地要幹什麼?我愈來愈密切地注視他。過了五分鍾,我就來了激情,來了觀賞的興致,想弄個明白,這個穿栗黃色外套的,總是去而複返的人在這林蔭大道上到底要幹什麼。突然我明白了:原來是警探。
一名警探,便衣。我從一個極小的細節,從他斜視的目光看出來,這是把每一個走過的行人都匆匆地斜眼打量一下的目光,顯而易見是那種警員在培訓的第一年裏必須學會的確認對象的目光。這種目光並不簡單:第一,它必須快如利刃,沿著接縫,從下而上劃過整個身軀直到臉部,借助這樣的照明閃光,一方麵把握外形特點,另一方麵在內心將它同己確知,被搜捕的罪犯的相貌特征進行比較。可是第二——這點也許更難,這種查看的目光必須絲毫不為人們所覺察,窺探者不能在對方麵前暴露身分。看,眼前這個人出色地完成了培訓課程。他迷迷糊糊如同尋夢者,看似若無其事地穿行於人叢之中,懶洋洋地讓人衝撞推擠。可是在這當中,他總會突然——就像相機的快門一閃那樣——睜開鬆垂的眼瞼,將目光射出,宛如投去了大魚叉。周圍似乎沒有人在看他執行勤務。
如果不是在這個四月裏美好的日子剛好我很好奇,如果不是我這麼長時間,這麼耐心地在守候,我本來也不會注意到什麼的。
這個便衣警察在其他方麵也是本行能手中的佼佼者。他懂得以非常高超的掩護技巧,模仿一個地道的街頭遊蕩者的舉止。衣著或者說破爛衣著,以便借此緝拿罪犯。平時,便衣警察離開一百步肯定會被辨認出來,原因是:這些大人先生再怎麼化裝,總不肯完完全全放下他們的官架子,他們永遠也學不會這種達到亂真程度的畏縮、膽怯,彎腰垂頭的模樣。這種低眉躬身的神態非常自然地從這樣一些人的走路姿勢上反映出來,他們被幾十年的窮困壓低了肩膀。而這一位,真了不起,他裝出一副遊蕩者的狼狽相,簡直惟妙惟肖,他那流浪漢的假麵具製作得纖毫畢現。僅僅下麵這一點就很合乎常人的心理:那件栗黃色的外套,那頂有點歪戴的棕色帽子硬撐著維持一點體麵,而下身那條邊緣紗線都已散開的褲子和上身那件已經磨破的上衣則隱約地透出窮困已到極點。作為捕人老手,他一定注意到貧苦這隻嘴饞的老鼠都先在每一件衣服的邊緣啃咬。這張饑色畢露的麵孔,也同這樣一種寒傖的著非常相配。那稀疏的胡子(大概是粘上去的),沒有刮幹淨的臉,有意弄得蓬亂不堪的頭發,都使每一個不抱成見的人確信,這可憐蟲昨夜是在路邊長椅上或者在警察局的木板床上度過的。還有:他用手掩口,病懨懨地咳嗽;收攏那件夏季外套,直打哆嗦;潛行般小心走路,仿佛腿裏灌了鉛——眼前這位確實是魔術師,他變出了無懈可擊的晚期癆病患者的體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