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雲沉沉,壓在天邊,風有些冷,除了馬蹄外,此處闃靜無聲。西盡愁拉了拉馬韁,翻身下馬,站在黃泉巷的巷口,青石板的巷道依舊,塵埃被昨夜的細雨衝洗一靜。
離上次自己回到這裏已經過去百餘日了,這百日之間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也產生了太多太多的變化。現在回想起來,以前的一切仿佛都變得異常遙遠,前後的反差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西盡愁把嶽淩樓抱下馬,雖然已經休養了多日,嶽淩樓的四肢仍然隻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動。他的目光還是冷的,對一切仿佛都失去了興趣,不願把心裏想的事情說出來,也沒有人能猜出他想的是什麼。唯一的信息就是他那雙失去焦距的雙瞳,默默注視著這條安靜的巷子,默默地注視著西盡愁。至少他現在已經不再拒絕被西盡愁抱起了,這點讓西盡愁心裏平靜了許多。
轉身放走了那匹藏青馬,西盡愁踏入黃泉巷。這巷子裏機關密布,騎馬是無法通過的。這時,嶽淩樓的身體突然抽搐了一下,緊緊抓住衣袖。
「沒事的……相信我……」西盡愁低聲安慰了一句。黑色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傳出的『當當』聲響徹全巷,越發空洞。他不經意地轉頭,竟瞥見了釘入廢宅牆壁的十枚暗釘,那是他上次回來時留下的……一個紫衣明眸的丫頭留下的……
「哎呀,這些暗釘真是垃圾,做得奇形怪狀,廢鐵廢鋼,鋒口不利,打磨不光……」
「喂,你亂說些什麼啊!你是不是在江南花姑娘看得太多,把眼睛都看得不中用了啊!」
「哦,對了,西大哥……天翔門那邊的事情都辦妥了嗎?」
「小孩子問這些幹什麼?」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十六了……我都可以……嫁……人……了……」
「原來我們的尹大小姐是想嫁人了啊?」
「你是不是笑得太誇張了啊!」
「你……到底想嫁誰啊?」
「你自己不會去想啊?」
「西大哥……你知不知道女兒紅這種酒是要在女兒出嫁的時候才拿出來喝的……」
「難道你忘了嗎?忘了我爹留給你的遺言……他遲早會害死你的……會害死你的……你為什麼就不能回頭看看我,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啊……已經五年了,我一直都非常的喜歡你啊……他不過是個和你相處不到百天的人,而且……還是個男人啊……你……」
心煩,不想去想,但卻無法擺脫,西盡愁輕歎了一口氣。當日他把尹瑉瑉帶出篁竹林時,她還是一個大咧咧不諳世事的丫頭,雖然有時候任性妄為,鬧點小脾氣,但終究沒闖出什麼大禍。
但是那天,在杭州城西的山坡上,看到她揮刀刺向嶽淩樓的時候,看到她眼裏那種憎恨悲哀和無助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她已經改變了太多,變得就像另外一個人……那雙閃著凶光的眼眸,嗜血的表情,連西盡愁都覺得心寒。
但是她卻恨錯了人,她要恨就恨我吧,是我的錯,不要再傷害淩樓了……
「你在歎什麼氣?」嶽淩樓的頭靠在西盡愁的肩上,淡淡地自嘲道,「我已經是半個廢人了都沒有歎氣,你在歎什麼氣?」
西盡愁緩緩地走著,隻注意著腳下,怕踏錯一步就當場斃命,但他卻聽出了嶽淩樓話中藏著的諷刺。當日西盡愁一氣之下說要殺尹瑉瑉,也隻是氣話而已,這麼多天過去了,他也漸漸平靜下來。畢竟尹昀臨終前把尹瑉瑉托付給自己,自己又怎麼能說出要殺她這種話呢?西盡愁後悔莫及。
尹瑉瑉做的事情也隻是一時衝動而已,也許事後她也會後悔,會承認錯誤。但是,嶽淩樓能夠原諒她嗎?想到這裏,西盡愁試探地說道:「你還不是廢人,骨折的話休養一段時日就會康複,但如果是被挑斷了筋脈,這輩子才真的是完了……」
嶽淩樓冷冷笑道:「你該不會是想說尹瑉瑉對我手下留情了吧?」
見西盡愁不吭聲,嶽淩樓又緩緩說道:「她大概隻是單純地覺得碎骨會讓我更加痛苦罷了……你未免把她想的太好心了……不過,如果當時她真的把我殺了,也許我還會感謝她……」
從耿原修死去的那天開始,就不斷重複著一個夢境。夢裏有無數從地獄裏伸出來的手,拖住自己的衣袖,恨恨地往下拖。烏紅的手臂,血肉模糊,血痂密布……
是誰?劉辰一?段瑞南?常桐?李銓?劉以伯?天翔?千鴻?耿原修?還有很久很久以前被自己害死的人……太多了……數不清……密密交織在一起的手臂從腳下一直延伸到天邊,他們舞動著,蜿蜒著,覆蓋了所有的道路,每走一步都會被它們拽住,狠狠地拽住;往下拉扯,拚命地拉扯……
為了毀滅天翔,毀滅耿原修,有太多的人死了……為了自己的仇恨而送命,死得不明不白……現在終於輪到自己了……輪到自己下去陪他們。
一切都是報應……是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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篁竹婆娑,卻不同於當日的蒼翠,總覺得這些常綠的植物也蒼老了不少。竹樓近在眼前,柵欄環繞處生出了野草。嶽淩樓突然顰起眉道:「不要再往前了,回去,立刻回去!」
西盡愁果然停住了腳步,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難道你聽不到嗎?是鈴當的響聲,這裏麵有人,還是個女人……我不要進去……不要進去,快走啊……」嶽淩樓猛地一把拽住了西盡愁的領口,身體微微地顫抖,他確確實實感到了一種恐懼,還有不祥。
西盡愁抱住嶽淩樓的手臂緊了緊,安慰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聽見竹樓裏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他不是叫你不要進來了嗎?你還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