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是傍晚,掌燈太亮,不掌燈又太暗。
在如此昏淡的光線之中,房間中的氣氛也變得壓抑而又緊張起來。像是一根緊繃的線,稍一施力,就會斷掉。
「他希望我進入內閣。」
先說話的人是嶽淩樓,他告訴洛宗建延惟中約他見麵的目的。
「我猜也是這樣。」
洛宗建點點頭,他早已想到,「你現在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當然能多拉一個就多拉一個。但同時,他也應該明白,你不是一個好收買的人。麵對這樣一個用錢用權都無法收服的人,我真的很好奇,他究竟要拿什麼作為條件,來和你談?」
洛宗建一邊說,一邊喝茶,此時的他還比較悠閑。
「是一個真相,也是一個秘密。」嶽淩樓低頭道,「是十二年前,我嶽家被人誣陷的真相;也是十二年前,那個製造偽證的人——真正身份的秘密!」
隻聽『啪』的一聲,洛宗建手中茶杯墜地,裂成碎片。
嶽淩樓被這碎裂聲驚得猛一抬頭。
隻見洛宗建雙目圓睜,直直望著前方,剛才捧著茶杯的手,空空地懸在半空顫抖著。
「洛伯父……」嶽淩樓心涼如水。
「原來……」洛宗建低喃著彎下了腰,把臉埋在掌心,哽咽道,「原來是這樣……」
「這是真的麼?你回答我……這是真的麼?!……延惟中說那個製造偽證的人是你……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不是?洛伯父,你回答我呀!……」
「淩樓……」
良久,洛宗建才終於抬頭,他眼中血絲密布,嘴唇張了張,但卻說不出話。
嶽淩樓倒抽著氣,「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然而洛宗建的答案,卻讓嶽淩樓這最後的一點希望也全都破滅!
「是真的……」洛宗建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是真的……真的……」
「不……」嶽淩樓很希望自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他不想看到洛宗建點頭,也不想聽他說『是』。如果這就是真相,他寧願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淩樓,十二年前……」
幹澀的聲音從洛宗建嘴裏擠出,他望向了窗外,用非常平靜的聲音,揭開一段塵封的往事。
十二年前,洛宗建和嶽閑兩人奉朝廷之命徹查花獄火一案。
但是隨著案情的深入,幕後控製花獄火販賣的耿原修終於浮出水麵。但因為始終沒有證據,洛宗建不敢貿然拘捕。而耿原修企圖賄賂洛宗建,掩蓋真相,但卻被洛宗建嚴詞拒絕。誰料後來,耿原修竟跳過洛宗建這一級,直接行賄更上層的朝廷官員。
終於,他成功了。
案件的真相被隱藏,而洛宗建和嶽閑開始受到上層施加下來的種種壓力。在這樣的環境下,洛宗建深知,即使他把耿原修揪出來,卻也沒有任何辦法將他繩之以法。於是洛宗建開始妥協,他勸嶽閑放棄追查,但誰知嶽閑聽後大怒,和洛宗建大吵一架後,一對好搭檔就此關係大僵,相看兩厭,像仇人似的。
就這樣冷戰了好幾天,耿原修再次拜訪洛宗建。這次,他還帶來了一份特別的禮物——那是一本朝廷奏折的複製本。
那上麵清清楚楚地記錄著整件事情的真相,包括耿原修走私花獄火的罪行,也包括他賄賂官員的名單。而那名單之上,洛宗建的名字竟赫然在列!
而折子上的字跡,是洛宗建再熟悉不過的——那是嶽閑的筆跡!
是嶽閑寫下的奏折!
◆◇◆◇◆◇◆◇◆◇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洛宗建雙手一顫,折子重重墜地。
他不敢相信,嶽閑竟連他也不放過,要上報朝廷。洛宗建沒拿過耿原修一分錢,他不過隻是勸嶽閑放棄此案。為了不得罪權貴,為了不惹禍上身——隻有放棄這件案子!
而嶽閑卻連這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他甚至還天真地以為,他寫好的奏折可以順利遞交朝廷,誰料中途卻被官員扣下,交到耿原修手中!
耿原修對洛宗建說:「這折子隻是複製本,真正的奏折已經送到京城,不過皇上還沒有過目。隻要你幫我一個忙,我就幫你把奏折取回來。你應該知道,花獄火是重案,牽扯其中注定沒什麼好下場。既然嶽閑已經把事情做到這種地步,你也沒有必要再同情他——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的確,一切都是嶽閑自找——他不該找耿原修做對手!
隨後耿原修告訴洛宗建,他需要一份證詞,證明有關花獄火的一切都是嶽閑暗中所為,是嶽閑勾結倭寇,走私禁藥,牟取暴利——是嶽閑,應該被撤職重罰!
話講到這裏,洛宗建已經非常明白,耿原修想要化濁為清、化清為濁!
然而更可怕的是,隻要耿原修想這樣做——他就能做到!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即使洛宗建不提供證詞,耿原修也有辦法顛倒是非黑白。而如果洛宗建不提供證詞,他恐怕也會被劃入嶽閑一派,被誣陷治罪。
嶽閑走上了一條無可逆轉的死路,然而洛宗建自己,卻不想成為嶽閑的陪葬品。
「所以你寫了?」
嶽淩樓淡淡地問,冷靜到不可思議。
「我寫了。」
洛宗建沒有逃避,他迎上了嶽淩樓的目光。
「你沒有後悔,從你眼中很容易看出來。」嶽淩樓提醒洛宗建。
「我確實沒有後悔……」洛宗建眼中血絲更甚,「即使時間倒退到十二年前,讓我再做一次選擇,我依然會寫下證詞指控你爹。因為他已經必死無疑,但我卻有活路可走……隻要我寫下證詞,我就可以活下來……隻有我活下來了,軒兒,心兒……洛家的所有人,才能活下來……所以我不能死,隻要還有活路,我就不能死!我不能像你爹那樣可以殘忍地殺死自己的家人!我不能……」
「夠了!」
嶽淩樓聽不下去,一聲喝止洛宗建未講完的話。
「淩樓,我把一切真相告訴你,隻希望你明白,我也有苦衷……正如你所說,我雖然沒有後悔,但我卻知錯。這十二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我的過錯,我想扳倒耿原修,想為你爹洗冤!我想用耿原修的血來祭告你爹娘的亡靈,而不是用我們洛家的血呀!……現在,耿原修終於死了,軒兒和心兒也已長大成人,我活在這世上的任務已經完成,如果你想要我這條老命,隨時來取!」
洛宗建一口氣說下一大段話,嶽淩樓根本無處插口。
終於等到洛少軒停了,房間中陷入一片令人戰栗的死寂時,這才聽到嶽淩樓哽咽的聲音,破碎傳出:「你說你知錯?……但即使你知錯你又能拿什麼來賠我?我爹娘的性命你要怎樣賠?我十二年來承受的一切你要怎樣賠?我稀罕你的一條命麼?你以為你的一條命就夠麼?……如果你什麼也無法補償——就不要說你知錯!」
「淩樓,我告訴你真相,隻希望你不要被延惟中利用!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嶽淩樓氣得把茶杯摔到地上。
「淩樓……」
伴隨著這一聲痛苦的呼喊,洛宗建竟跪在地上,給嶽淩樓磕了一個響頭!
「洛伯父……」嶽淩樓被他嚇得後退一步。
然而洛宗建卻沒有抬頭,長跪著道:「你爹娘死後……我不知道他們被埋葬何處,所以一直想去他們墳前磕頭謝罪,而遲遲沒能達成心願……今天,你就替你爹娘接受我的一拜吧!」
嶽淩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慢慢後退著,後背輕輕貼上了牆壁。
「你爹當年寫的那本奏折,耿原修交給了我,我還保存著。你可以把它呈給皇上,替嶽家翻案,把我繩之以法,要殺要剮,我都沒有半句怨言。我不奢望你的原諒……」
「你可以不奢望我的原諒……」
嶽淩樓終於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竟大吼起來:「你可以不奢望我的原諒,但你為什麼要讓我恨你!?——你為什麼不否認?……如果你否認,說你沒有做過,我就可以相信你……一切還是能像從前一樣!但你為什麼要把什麼都告訴我,為什麼要要說你知錯!為什麼要讓我恨你!……我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