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首輔大人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回那道遺失的聖旨。」
嶽淩樓的話夾在飛雪之中,就像這凜冽的寒風般凍結了延惟中的表情。
監斬台上,臉色鐵青的延惟中雙手緊緊抓住木案邊緣,身體竟被氣得發抖。
見他如此反應,嶽淩樓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測:那道假聖旨必定和他有關,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為了報複洛少軒的傑作。
「嶽淩樓……」延惟中狠狠咬牙,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來。
然而此時此地,就隻有他和嶽淩樓兩人知道『那道聖旨』指的是什麼。其餘眾人,包括劊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個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兒子延世蕃竟膽大包天地偽造了聖旨後,立即派出親信前往雲南,尋找罪證,企圖消滅。但現在,一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找尋工作沒有絲毫進展,沒有半點聖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際,嶽淩樓的話,讓他看到了一線光明。
——莫非嶽淩樓真的知道聖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嶽淩樓一眼,重新考慮起殺不殺黎雪的問題。
一方麵,嶽淩樓態度堅決,不惜娶一塊靈牌也要與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嶽淩樓絕不會低頭,事情也就難以收場;另一方麵,如果隨隨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僅於理不合,更是無視法紀。
不過,延惟中心思一轉,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撫了嶽淩樓幾句,然後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稟明此事。
結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聽說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擾亂刑場,急得連衣裝都來不及打點一下,匆匆忙忙擺駕出宮,直奔刑場而來。
當初定黎雪死罪時,宗明熹也點過頭,隻因為他聽說黎雪妄圖刺殺嶽淩樓。而現在,見嶽淩樓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脅,宗明熹再笨,也該查覺到另有隱情了,立刻下令緩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擇日再審。
黎雪被衛兵押走後,宗明熹興致勃勃地跑去邀嶽淩樓進宮賞雪。不過嶽淩樓煩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沒有那個興致,一口就拒絕了。
「皇上當以國事為重,怎麼開口閉口都是賞雪遊玩之事?」
然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把宗明熹從頭到腳,好好教訓了一頓。正好借機發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鬱悶。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錯了似的,一直垂著腦頭。等到嶽淩樓氣出夠了,自己閉了口,他才可憐兮兮地辭別,掃興而歸。
目送著宗明熹的車輦禦駕走遠,嶽淩樓這才轉身,對身後等待多時的延惟中道:「首輔大人,請吧。」
延惟中撚須一笑,把嶽淩樓引向首輔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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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深似海,此話不假。
就連嶽淩樓也記不清他究竟過了幾重門,拐了幾個彎,穿了幾條長廊,才終於來到這首輔府中,堪稱最幽靜的一處地方,『聊華苑』。屋前的院子裏,已經積上了厚厚的一層雪,光禿禿的樹椏,凝肅地橫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門處有五六個侍衛看守著,閑雜人等都進不來。
環境清幽,無人打擾,是個談機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臉色比剛才在刑場時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陰鷙,五分凶殘,令嶽淩樓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隻聽延惟中譏誚道:「老夫還真沒想到嶽公子今天會親臨刑場,而且還以天地為媒、拜堂成親,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兒……」
嶽淩樓冷冷道:「我也沒想到你會黑心到這種地步,連黎雪都不放過。」
「放虎歸山終成患,打蛇不死隨棍上。斬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嶽公子應該明白吧?」
「但你必須讓洛家留下後代,不然我們的談話就無法繼續。」
延惟中但笑不語,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於是嶽淩樓轉入正題,「那道聖旨在雲南。當日洛少軒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鴻一派中途劫囚。我們從錦衣衛頭目手中搶到聖旨,看到璽印後,我誤以為那道聖旨是真的,一氣之下撕毀丟棄,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誰知洛少軒卻自願領罪受罰……」
說起『洛少軒』這三個字,嶽淩樓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間又變得凜冽起來,抬頭直視延惟中道:「所以,那道聖旨應該還在雲南。如果能讓我再回雲南,也許就能找到。」
回雲南麼?
延惟中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雖然他還信不過嶽淩樓,但事到如今,好像也隻有這一個方法值得一試。遲疑片刻,終於點頭應允:「希望嶽公子不要讓老夫失望。」
「不過作為交換,我也有要求。」嶽淩樓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輔府中,你可以帶走沒有問題,但這黎雪……」延惟中並沒有爽快答應,提醒道:「那黎雪可是欽犯……」
「連聖旨都敢偽造,還怕放一名無辜的欽犯?」嶽淩樓不禁冷笑,但卻不再難為延惟中,轉而又道,「你不用親自放她,隻需要把天牢的守備調鬆一點,今晚自會有人劫獄救人。」
「原來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嶽淩樓話中的意思,撚須笑道,「此事老夫自當盡力。不過……老夫也希望嶽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餘,往往會做出一些殘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脅之意溢於言表,但嶽淩樓卻不再計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愛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東西,已經全部失去。他不認為延惟中還能從他身邊奪走什麼,因而也不怕被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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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嶽淩樓劫獄。
事先,他把小秋兒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後,把她們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當嶽淩樓趕到天牢時,卻發現負責看守的若幹侍衛都已經被人擊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驚訝之時,突然聽見牢中傳出一陣瑣碎而又急促的腳步聲,急忙閃身躲到拐角之後,窺看動靜。
黑暗之中,兩道人影陡然出現!
嶽淩樓不敢相信——他竟看見了黎雪!?
雖然黎雪已經用一張巨大的黑布裹住了身體,隻露出一點下頷。但即使隻看到這麼一點,直覺卻已經清晰地告訴嶽淩樓——這不是別人,正是黎雪!一定是她!
——原來今夜出了自己以外,還有人來劫獄?
嶽淩樓微微蹙眉,凝神望去,覺得黎雪身邊那名黑衣男子身形頗為眼熟,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片刻的疑惑以後,嶽淩樓在心中『啊!』了一聲,終於推斷出那人的身份。
對了,一定是他——北嶽司杭!
刑部尚書北嶽顏的兒子,和洛少軒一起在鎮撫司任職。兩人兄弟關係一向不錯,洛少軒死後,他偷偷劫獄救嫂子也不足為奇。
——不過,如果黎雪被他救走,小秋兒要如何送到黎雪身邊?
思及此,嶽淩樓快步追了上去。誰知還來不及開口喊住他們,就先聽見黎雪嚶嚶的哭聲。而那斷斷續續、淒慘萬分的抽泣聲中,又零碎地夾雜著幾聲悲愴的低咒:「我不會放過他……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黎雪的聲音被夜風送到嶽淩樓耳邊。他聽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黎雪究竟恨誰,不會原諒誰。
「嫂子,你先別說這些……」北嶽司杭低聲安慰,腳步更快,「先出城要緊,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然而黎雪的哭聲卻漸漸大了起來,哽咽地重複著那幾個字:「我不會……不會放過他……」
這每一個字,都像利錐一樣深深刺入嶽淩樓的心。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住。雙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不能跑不能走,甚至連站立,都不行。
『我不會原諒他。』
黎雪話中深深的仇恨,比這漫天的風雪更讓嶽淩樓全身凍結。
他眼前漸漸發黑,隻能望著黎雪和北嶽司杭的背影,怎麼也追不上去。身子微微一斜,靠在牆壁上。和夜風同樣溫度的牆壁,它的冰寒順著身體穿入大腦,讓嶽淩樓產生了片刻的清醒——他清醒地感覺到黎雪對自己的怨恨。
身體順著牆壁無力地下滑,滑到再也無法滑為止,最後在牆角縮成一團,緊緊地把自己抱起來。
風刮在臉上,很冷;雪落在身上,也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