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妹比我大一歲,我十年沒見她是因為她在我當兵的第二年後下了關東,是因為她從關東回來後我連續三年沒探家。正月初一,我一大早就去她家給她拜年。男子漢大丈夫說話算一句嘛。年三十夜裏下了一場小雪,雪很薄,但還是羞羞答答地遮掩了田野和路麵。因為有了這場小雪,這個大年初一就顯得特別像大年初一。其實太陽一出雪一化,什麼東西就還是什麼東西。想起當年我跟王冬妹去裝財神爺那個大年夜裏也下了雪,那可是一場地道的大雪,下得“河上一籠統,井是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冬妹姐,新年發財!”我站在她家院子裏大喊。冬妹在屋子裏應了一聲,跳出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個黃胡子黃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黃色的眼珠子惡狠狠地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這肯定就是冬妹那位疑心極重的丈夫了,便滿臉堆起解釋性的笑容,說:“大哥,我是冬妹的同村鄰居,小時候的朋友。
“黃眼漢子對我的話毫無反應,一雙眼睛滴溜溜地上下打量著我。在我那條價值三元六角錢的牛仔褲子上他的目光停留了一會,然後他的嘴巴撇起來,蹺起一根小指頭,在我麵前晃動著,嘴裏發出一陣令人心寒的怪叫聲。我的心頓時沉重起來,原來王冬妹嫁給了一個啞巴。她可真夠可憐的。我更可憐,這個啞巴顯然地是瞧不起我,他用他的小指頭表示,我和我身上的牛仔褲子一樣,都是不值錢的次品。在啞巴的啊啊聲中,從屋子裏竄出了兩個光著腦袋的少年。他們倆同樣的服飾,同樣的模樣,同樣的大小,用同樣的黃眼珠子瞅著我。我急忙從口袋裏摸出糖給他們。男孩剛想伸手,啞巴突然地啊啊幾聲,男孩緊盯著我手裏的糖塊,不敢近前。這時,冬妹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她顯然是剛剛換了一身新裝,渾身通紅,像個爆竹。她的頭發上濕漉漉的,顯然是抹了水。
“哎喲嗬,新年大吉,‘財神爺’駕到!”她說著笑著,走到我的麵前,親昵地捏捏我的手。
啞巴猛地把她拽開,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黃眼珠子裏好像要出火。他用小指頭比劃著我的褲子,臉上不斷地變換著表情,嘴巴裏不斷地發出怪聲,最後,他啐了一口唾沫,還用穿著關東大棉鞋的大腳使勁地踩踩。踩得我屁滾尿流,恨不得立即逃走。冬妹對著他嗷了幾聲,伸出大拇指,指指我,指指我們村子的方向,指指我胸前口袋裏的鋼筆,比劃出寫字的樣子,又比劃出一本方方正正的書的樣子,又伸出大拇指,高高地舉起來 ——她臉上的表情也是豐富多彩。啞巴頓時滿麵堆起笑容,目光溫順的像隻老羊。他短促地笑著,伸出大拇指,在我的麵前晃動著。他指指我的心窩,又指指他自己的心窩,然後就跺腳、喊叫,感動得我差點流出眼淚。那兩個小家夥還在遠遠地歪著頭看我。我把手裏的糖往前遞遞,說:“過來!”啞巴對著小男孩招招手,他們就像敏捷的小狗一樣蹦了過來,把我手中的糖挖走了。啞巴抓過來其中的一個小男孩,按著他的腦袋讓他給我磕頭。另外的那個小男孩也主動地跑過來,在我麵前,一起下跪,給我磕頭,光頭上沾了泥土。“是雙胞胎?”我問冬妹。“雙胞胎算什麼,三胞胎還有呢,“她說,“一胎生了三個,像下小狗一樣,兩個小子,一個嫚,兩個啞巴,一個響巴。“見她這樣說,我也就調侃道:“你可真能幹!”她笑了笑,沒答理我。啞巴從每個男孩手裏奪出幾塊糖,大步進裏屋了。“他把糖拿去給小嫚吃了。三個孩子,就小嫚會說話,他喜歡。 “冬妹幽幽地說。女孩躺在被窩裏,用漆黑的眼睛看著我。我把口袋裏的糖全部摸出來,堆在了她的麵前。“這是你大舅。 “冬妹說。啞巴蹺起大拇指對著女孩晃。“大舅!”女孩脆生生地叫我。這一天,我過得很愉快。冬妹把她家最好的東西給我吃。啞巴也非常的熱情,使我感到了兄弟般的溫暖。傍晚時,夕陽照耀著融化得斑斑點點的白雪,冬妹抱著女孩,送我出村。啞巴和男孩站在門口,對著我頻頻招手。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很悲切的神色。我生怕她說什麼,連忙說:“回去吧,回去吧,送出這老遠啦,回去吧。“她歎了一口氣,說:“再送一程吧,十年不見,你成了大軍官,大學生,大作家,還能到俺家裏來坐坐,給麵子不小啊!”“又來了,冬妹姐,你這是醋溜我呢,“我說,“騙子最怕老鄉親,我吃幾碗幹飯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你忘了我們一起去裝財神爺時,那些詞兒都是你編的。要不是社會的原因,你肯定會成為一個女作家。比我厲害十倍。 “她噗嗤一聲笑了,說:“過得真快啊,過得真快,好像隻是眨巴眼的工夫,二十年就過去了!“二十年前,我八歲,她九歲。我家是中農,她家是富農。中農還是團結對象,富農就是階級敵人了。那年春天遭了大風,夏天遭了大旱,秋天遭了大水,莊稼幾乎顆粒不收。春節前夕,上級發下來救濟糧,說是要讓人民群眾在大災之年過上一個春節。中農基本上不算人民,富農不但不是人民,而且還是敵人,所以這救濟糧自然都沒有份兒。為了能讓一家人在大年之夜吃上一頓餃子,父親用他那套生了鏽的木匠家什,把一扇破門改成了兩張小飯桌,讓我背到集上去賣。來了一個自稱是稅務所的人,把桌子沒收了。父親踢了我一腳,然後就唉聲歎氣。母親眼淚汪汪。冬妹悄悄地對我說:“小三,不要緊,我有辦法,讓我們兩家都能吃上過年的餃子。“那個大年之夜,冰雪遍地。半夜時分,響起了零落的鞭炮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