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邵陵,字湘綸,號青門,邑人也。兩頰於思然,人呼為邵髯,不以名字。為詩宗樂天、務觀,有自得之趣。而武進有邵長蘅者,亦自號青門,亦多髯,亦工吟詠,又生於同時,而陵字湘綸,長蘅亦字子湘雲。

吾邑汪太史玉輪 【 繹】 以康熙丁醜舉禮部,未及對策,而以外艱歸裏。迨庚辰服闋北上,邵青門送之詩雲:「已看文彩振鵷鸞,重向青霄刷羽翰。往哲緒言吾解說,狀元原是舊吳寬。」是年汪果大魁天下。

吾邑翁大司寇 【 叔元】 致政歸裏,頗極聲伎之樂。嚐於暮春開燕東園,以女樂二八侑酒,座客邵青門為賦詩雲:「平泉草木盡泥沙,墮粉飄香感物華。隻有天風吹不散,紅氍毹上數枝花。」迨司寇歿,青門往拜其墓,複賦詩雲:「花箋四幅教玲瓏,一曲霓裳拍未終。誰把梨雲吹易散,墓門西畔白楊風」。

邵青門善詩,楊子鶴善畫,葉佩蔥善度曲,並居邑之西郊,予嚐目為「西郊三絕」。一友謂予曰:「西郊本有四絕,奈何遺其一乎?」餘訝而問之,友人曰:「沈皮工革履是也。」予為絕倒。

徐汝讓,號欽寰,大司空栻之從孫。富甲一邑,而性最豪奢,揮金如糞土。嚐於春日市飛金數斛,登塔頂散之,隨風揚去,滿城皆作金色,好事者有「春城無處不飛金」之詠。又嚐從洞庭山買楊梅數十筐,於雨後置桃源磵,遣人踐踏之。磵水下瀉,其色殷紅如血,遊人爭掬而飲之。又嚐至白門買碗於市,而揀擇過甚。主人出語微侵欽寰,欽寰怒,即問碗有幾何,酬其值千金,盡取而碎之,衢路為滿,至以碗足甃成街道雲。

徐錫允,字爾從,廉憲待聘之子。[與錢宗伯友善,宗伯有和徐叟文虹七十自壽詩四首,見初學集。]文虹,其自號也。家畜優童,親自按樂句指授,演劇之妙,遂冠一邑。詩人程孟陽為作徐君按曲歌,所謂「九齡十齡解音律,本事家門俱第一」,蓋紀實也。時同邑瞿稼軒先生以給諫家居,為園於東皋,水石台榭之勝,亦擅絕一時。邑人有「徐家戲子瞿家園」之語,目為「虞山二絕」雲。

家西澗先生 【 材任】 說,張之杜中順治辛卯舉人,連上公交車不第。因就朱方旦問之,方旦書示雲:「正心誠意,道德仁義,方可看長安春色。」至己亥歲張又入闈,「正心誠意」者,闈中首題為「欲修其身」六句也。「道德仁義」者,次題為「道之以德」二句。三題為「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八句也。

西澗先生又雲:「京師正陽門關壯繆廟簽最靈驗。」先是,順治時詞林多授外職,而張太史永祺已在內幾年,於例亦應遷去。因祈簽於壯繆,得「青燈黃卷且勤勞」之詞,而燈字印板失火傍。數日後張竟授青登萊道。入境時書吏投冊,首名即黃卷也。張因簽語,恐其舞文牽累,遂斥去不用。曆三年張複轉大梁道,乃喚黃卷人,為述不用之故。且曰:「若亦吃了苦矣!」遂出五十金賞之。

古稱秀才曰「措大」,謂其能措大事也。而天下之能措大事者惟相,故又呼秀才為「相公」。然今日之秀才,偷懦憚事,無廉恥而嗜飲食,大半皆子遊氏之賤儒也,謂之能措大事可乎?吾鄉之俗,五十年前,猶有稱秀才為「官人」者,日知錄謂「官人者,南人所以稱士」,想前代相沿如此,其名猶為近古。今則一青其衿,便稱「相公」,方以為固然矣。至於吏胥之稱相公也,不知起於何時。或雲:明洪武二十四年,詔歲貢生員不中,其廩食五年者,罰為吏。二十七年,又詔生員食廩十年,學無成效者,罰為吏。人以其曾為秀才,故仍呼為「相公」。相沿既久,遂以相公為吏人之通稱。或雲自張士誠走卒廝養皆授官爵,至今吳俗稱椎油、作麵傭夫為博士,剃工為待詔,吏人為相公。二說未知孰是。要之惟名與器,古人不以假人,況「相公」為燮理陰陽者之尊稱,豈可加之胥吏?予觀洪武實錄,二十六年十二月丙戌,命禮部申禁軍民人等,不得用太孫、太師、太保、待詔、大官、郎中等字為名稱。推而言之,則「相公」之稱,不在所當禁乎!

禮記曾子問:「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陳澔集說雲:「成昏而舅姑存者,明日婦見舅姑;若舅姑已歿,則成昏三月,乃見於廟。祝辭告神曰:『某氏來婦。』來婦,言來為婦也。」吾鄉之俗,嫁女之三日,具禮送至壻家,不論舅姑在無,輒書刺曰:「廟見之敬。」無論三日非廟見之時,而亦何以處舅姑之存者,其亦失於考究矣。

秦改封建為郡縣,而不知郡縣之名自周時已有之。但後世郡大於縣,周時則縣大於郡耳。按:逸周書作洛篇雲:「千裏百縣,縣有四郡。」左氏哀二年傳雲:「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此皆縣大於郡之證也。

韓宗伯製義,本朝推為大家,操觚之士,至今家置一編,而古文之工,則知者絕少。所著有懷堂集,筋力於南、北二史,疎疎落落,若不經意,而每篇必有一二會心語,爽人心目,其品格當在堯峯之右。吾友陳亦韓 【 祖範】 曾讀書寒碧齋,宗伯每有撰著,輒命之謄寫。因語之曰:「汝輩第知我時文耳,然我他日之可傳者,在古文而不在時文也。」蓋宗伯之自信如此。

吾邑錢玉友 【 良擇】 詩十卷,名模雲集,古體規昌黎,今體模昭諫,氣雄調響,見者率震而矜之。然如米氏作字,[祗]知險絕為工,而赳赳自雄,去鍾情王態遠矣。

吾邑許暘穀 【 徹】 詩,婉約整秀,風調在浣花、丁卯之間,同裏錢玉友目為詩家鄉願。然集中亦有超詣之作,如過馮定遠故居一首,予最愛之。詩雲:「重來嘯歌處,秋草閉門深。四海孰知己,一生空苦吟。青山身後影,黃葉病中心。不耐鄰家笛,蕭蕭風滿林。」

邑諸生王某與錢木庵 【 良擇】 友善,見木庵工吟詠,王亦間效之。一日,木庵過其居,適幾上有所作詩,方欲取視,而王藏去不肯出。木庵問是何著作,王不對。木庵笑曰:「吾知之矣,此必七字時文也。」噫!今之秀才,撐腸無字,漫學婆和,其不為七字時文也者幾希。

吾邑馮竇伯 【 武】 詩,有「珠圓花上露,玉碎草頭霜」之句。一友向予誦之,歎為工絕,予不以為然。友人請其說,予曰:「律詩對偶,固須銖兩悉稱,然必看了上句,使人想不出下句,方見變化不測。杜律所以獨有千古,職是故也。若拘拘於取青儷白,如[學堂中對類,則拙手優為之矣。」

某宗伯既娶柳夫人,特築一精舍居之,而顏之曰我聞室,以柳字如是,取金剛經「如是我聞」之義也。一日,坐室中,目注如是,如是問曰:「公胡我愛?」曰:「愛汝之黑者發,而白者麵耳。然則汝胡我愛?」柳曰:「即愛公之白者發,而黑者麵也。」侍婢皆為匿笑。

吳門繆侍講念齋 【 彤】 少延宋既庭 【 實穎】 為師,而嘉定許子位 【 自俊】 與宋友善,時年已望六矣,閑過宋館舍,侍講輒以伯呼之。迨康熙丁未侍講大魁天下,而庚戌會試即為同考官,子位竟出門下。侍講每語嘉定人曰:「吾中了汝鄉許伯矣。」

吳祭酒梅邨 【 偉業】 連舉十三女,而公子元朗 【 暻】 始生。時唐吏部東江 【 孫華】 已為名諸生,年亦及強矣,湯餅會客,儼然居上坐焉。迨康熙戊辰,元朗舉禮部,而唐與之同榜,事亦奇矣。

[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弘光主暨大學士馬士英俱出走。偽太子王之明、忻城伯趙之龍、大學士王鐸、禮部尚書錢謙益、都督越其傑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諸臣鹹致禮幣,有至萬金者,錢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其所具之柬,前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叩首謹啟上貢」。計開鎏金銀壺一具、法琅銀壼一具、蟠龍玉杯一進、宋製玉杯一進、天鹿犀杯一進、夔龍犀杯一進、葵花犀杯一進、芙蓉犀杯一進、法琅鼎杯一進、文王鼎杯一進、法琅鶴杯一對、銀鑲鶴杯一對、宣德宮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陽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宮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因得見王鐸以下送禮帖子,而紀之以歸。王佐又語滉雲「是日錢公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於王前,王為色動,禮接甚歡」雲。]

[田雄執弘光主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禮監韓讚周第,令諸舊臣一一上謁。諸臣見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餘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親見其事。是日獨錢宗伯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華亭王文恭公 【 頊齡】 寬然長者,於物情多所未諳。一日偶至廳事,望見兩犬交媾,意童子戲結其尾,連而不開,即叱曰:「畜生何罪,而使之若此邪!」聞者絕倒。

古之撰行狀者,將上之考功太常,及史館編錄地也。故行狀之名,獨不可施於婦人。宋俞文豹吹劍錄雲:「女以行稱者,既醉詩曰:『厘爾女士。』注雲:『女有士行也。』漢列女傳搜次材行,晉列女傳載循六行,班姬女史箴有婦行篇。然古今誌婦人者,止曰碑、曰誌,未嚐稱行狀。」予見唐叔達三易集,有龔孺人、沈孺人,李孺人及先妣盧孺人行狀四篇,我不知其何據。叔達固博雅名士,而此恐未可為訓也。

世有善泅者,往往能伏水底,謂之打沒頭,此即莊子達生篇所謂沒人也。郭注:「沒人謂能鶩沒於水底。」予按:鶩,鴨也。鴨性能沒水,故雲鶩沒。

左傳文公八年:「晉侯使解揚歸匡、戚之田於衛,且複致公壻池之封。」此書傳「壻」字之始,亦即後世奩田之始。

今世童子暑月輒以竿黏蟬為戲,此蓋三代時已有之。莊子達生篇:「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注:「蜩,蟬也。」以竿黏曰承,掇,手取也。

吳俗以行次稱人曰「官」,在古已有之。駱賓王秋日送尹大赴京師序雲:「尹大官三冬業暢,指南台而拾青。」又秋夜送閻五還潤州詩序雲:「閻五官言返維桑,修途走金陵之地。」 【 通鑒梁武陵王稱湘東王曰七官,疑為稱官之始。】

樂天西樓月詩用仄韻,而方虛穀收之律髓中,馮已蒼 【 舒】 雲:「白集正作律詩,以其有聲病故也。」唐人此類極多,品彙出而廢矣。

予所居徐市,在縣東五十裏,徐大司空栻聚族處也。前明之季,其族有二人並擅高貲,而一最豪奢,為太學欽寰,予前既敘其事矣;而一最恡嗇,則為諸生啟新。其書室與灶,僅隔一垣,常以緡係脂,懸於當灶,而緡之操縱,則於書室中,每菽乳下釜,則執爨者呼曰:「腐下釜矣!」乃以緡放下。纔著釜聞油爆聲,即又收緡起,恐其過用也。為子延師而供膳甚菲。[中四五月間人多食蛙者,然必從市中買之。啟新以蟾諸類蛙,而階下頗夥,即命童子取以供師。每午膳,師所食者止葷素二品。一日加豆膩一味,豆膩者,以麵和豆共煮者也。師既食畢,疑而問其童子曰:「今日午膳,何於常品之外,忽加豆膩?」童子笑曰:「此豆乃犬所竊噉者,既而複吐於地,主人惜之,故取以為食。」師以其穢,為之吐嘔不止。所畜雨具,有革履三隻:一留城,一留鄉,一隨身帶之,蓋防人借用也。嚐命藍輿山遊,自北至西,諸名勝徧曆。輿夫力倦,且苦腹餒,啟新出所攜蓮子與輿夫各一,曰:「聊以止饑。」輿夫微笑,蓋笑其所與之少也。而啟新誤以為輿夫得蓮子故喜,即曰:「汝輩真小人,頃者色甚苦,得一蓮便笑矣。」又嚐以試事至白門,居逆旅月餘,而所記日用簿,每日止腐一文、菜一文。同學魏叔子 【 衝】 見之,為諧語曰:「君不特費紙,並費筆墨矣!何不總記雲:自某日至某日,每日買腐菜各一文乎?啟新方以為然,初不知其謔己也。其可笑多類此。其族人陽初為作一文錢傳奇以誚之,所謂盧止員外者蓋即指啟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