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3)

勝國時,吾邑有自奉儉約過於常情者二人,一極貴,一極富。極貴而儉者,為陳中丞察,其巡撫南贛也,日市一鴨卵,四分之,半以供子師饌,半以分啖父子。極富而儉者為譚曉,每飯熟一卵,竅可容箸,藉而啖之。飯畢,封其竅留之,再飯三飯乃盡。然陳公之儉或出於矯,而譚則天性吝嗇使然,又未可同日語也。

顧仲恭 【 大韶】 深於經學,注疏俱成誦在口。嚐謂其友錢嗣隆 【 裔嘉】 曰:「君家宗伯未可謂讀書人也。」嗣隆訝而問之,仲恭笑曰:「吾觀彼於十三經注疏猶未能熟,雖博極羣籍,抑末也。讀書人恐不如是。」然吾聞吳祭酒梅村嚐問宗伯曰:「有何異書可讀?」曰:「十三經注疏耳。」觀此則彼於經疏亦未必全不留心,特未能如仲恭之精熟耳。

[錢宗伯吾炙集,所采皆名章秀句,可入團扇屏風者。集無卷帙次第,總計僅二十一人。為籛後人曾遵王、東海何雲士龍、太倉黃翼聖子羽、南陽鄧漢儀孝威、合肥龔鼎孳孝升、勾吳沈祖孝雪樵、廬山光熊幻住、宣城唐允甲祖命、梅磊杓司、廬陵趙薿國子、秦人王天佑平格、舊京孤臣一是、橘社吳時德不官、甕城宗人飲光、舊京胡澄靜夫、楚江杜紹凱蒼略、江上張項印大玉、建昌王師正帥先、舊京王潢元倬、西江半衲澄之、侯官許友有介。此選疑為公未成之書。按公尺牘中,與黃庭表 【 與堅】 雲:「往從行卷中得見新篇,珠光玉氣,湧現於行墨之間,輒為采錄,收入吾炙集中。時人或未之許,久而鹹以為知言也。」今吾炙集具在,並無庭表詩。又漁洋詩話雲:「順治辛醜,方峹山 【 文】 自虞山過廣陵,言牧齋近選吾炙集,載阮亭詩數篇。」今集中亦並無王詩,未知何故。]

[太倉王揆,字端士,煙客先生次子也。中順治乙未進士,館選日,某公欲薦之。及臚句唱,「揆」與「魁」音相近,上曰:「是負心王魁耶!」蓋小說家有王魁負桂英事,上故雲爾也。某公遂不敢薦。]

漢班昭為曹世叔之妻,稱曹大家。按:「家」字當讀「姑」,又與姑同。大家,女之尊稱。又離騷雲:「羿淫遊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家」字注音「姑」,謂浞殺羿而取其室,此亦「家」字讀「姑」之一證也。某宗伯為山陰王玉映題照雲:「季重才名噪若耶,縹緗有女嗣芳華。漢家若采東征賦,彤管先應號大家。」是讀「家」字為本音矣。西溪叢語雲:「唐秘書省有裝潢匠六人。」齊民要術雲:「紙有裝潢法。」釋名:「潢,染紙也。」集韻:「音胡囗〈日黃〉切,作去聲讀。」而宗伯贈書詩雲:「朱黃點勘須完好,簽軸裝潢要簇新。」是讀「潢」字為呼王切,無異潢汙、天潢之潢矣。韓退之謂:「凡為文辭,宜略識字。」博學如宗伯,而猶不免誤用,甚矣識字之難也。又戒庵漫筆謂:「賈胡藏珠,而都玄敬讀『賈』為『假』,不為『古』音;泛駕之馬,王魯南讀『泛』為『汛』,不為『捧』音。」蓋自小學不講,字之誤讀,即名人亦不免矣。

葛一龍,字震甫,本洞庭山富室。性好結客,揮金如糞土。晚年金盡,而好客自如。嚐遇二三故人於滁陽道上,見其行裝蕭然,思有以贈之。顧震甫囊中亦蕭然也,乃一一書借券付之。約曰:「俟稍贏餘當一一奉償,但希免子錢耳。」聞者笑之,然其義甚高,誌亦可哀也。

錢玉友為詩,主於奇崛,稍涉輕圓便不喜。信如其說,古人脫手彈丸之喻為非矣。嚐以高青邱詩比董玄宰書,謂兩公自圓美可愛,學之者便易軟熟少骨力。此論卻得。

王石穀作畫,一落筆便思傳世,故即其八十以後之作亦無一懈筆。識者謂其能密而不能疏,固然;然其氣韻亦非凡手可及也。其門人楊野鶴 【 晉】 晚年每多率筆。沈啟南論畫,嚐持「蒼潤」二字,蓋蒼而不潤,神氣便少,野鶴晚年卻未免此病。

詩家多用「隔是」二字,田汝成委巷叢談雲:「猶雲已是、如是也。」元微之詩,「隔是身如夢,頻來不為名。」又多用「遮莫」二字。羅大經鶴林玉露雲:「猶雲盡教也。」杜詩:「遮莫鄰雞下五更。」 【 「隔是」一作「格是」。】

昔人謂唐子畏畫師周臣,而雅俗迥別。或問:「臣畫何以俗?」曰:「臣胸中隻少唐生數十卷書耳。」餘謂此論卻未盡然。如吾邑烏目山人,彼胸中與周臣何異?而畫卻不俗。

弇州先生謂:「永叔不識佛理,強辟佛。」此語誠然。蓋必能識之,而後能辟之。不然,望影而談,恐未足服其心也。若朱紫陽之辟佛,彼固於佛理曾究心來,故辟之也。每每切中其病,非歐公比矣。」弇州又謂:「歐公不識詩,自標譽能詩。」夫詩如歐公,亦可以已矣。猶謂其不識,是何言歟?

吾邑詩人,自某宗伯以下,推錢湘靈、馮定遠兩公。湘靈生平多客金陵、毘陵間,且時文、古文兼工,不專以詩名也。故邑中學詩者,宗定遠為多。定遠之詩,以漢、魏、六朝為根柢,而出入於義山、飛卿之間,其教人作詩,則以才調集、玉台新詠二書。湘靈詩宗少陵,有高曠之思,有沈雄之調,而其教人也,亦必以少陵。兩家門戶各別,故議論亦多相左。湘靈序王露湑詩雲:「徐陵韋縠,守一先生之言,虞山之詩季世矣。」又序錢玉友詩雲:「學於宗伯之門者,以妖冶為溫柔,以堆砌為敦厚。」蓋皆指定遠一派也。

秦始皇時蝗蔽天下,詔百姓納粟千石拜爵一級。鬻爵自此始。明景泰元年,以邊圉事殷,令天下生員納粟上馬者,許入監。納粟入監自此始。

壬子七月,瀕海之處潮沒,凡棺之未葬者,或殯於室,或厝於野,俱隨潮湧去,及潮退跡之,則不辨其誰某矣。予因思世俗製棺,其前和輒刻「壽」字,或「福」字,此甚無謂,不若刻死者姓名於其上,倘遇不測,猶可辨識誰某也。因書之以告世人。

福山章烈婦馬氏溺死事甚奇,然人多有疑之者。先是,烈婦之夫殯而未葬,迨烈婦死,遂厝其棺於夫之旁。至雍正十年七月,福山遇潮沒,凡棺之未葬者,悉隨潮湧去,即烈婦之夫之棺亦然,而烈婦獨屹然不移。於是向之疑烈婦者,無不詫為奇事,始信為真烈婦雲。

程鬆圓有「秣陵天遠不宜秋」之句,王新城極賞之。按此句本襲戴叔倫作,不過以「天遠」易「凋敝」二字,豈「落花芝蓋」、「落霞孤鶩」,子安固不妨與子山並傳與?

史記甘羅者,甘茂孫也。茂既死,甘羅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呂不韋。後因說趙有功,始皇封為上卿,未賞為秦相也。世俗輒雲羅十二為相,大謬。

婦人以金銀為介指,蓋其來已久。鄭康成詩箋雲:「後妃羣妾,以禮禦於君所。女史書其日月,授之以鐶,當禦者著左,既禦者著右。」又五經要義雲:「古者後妃羣妾,進禦於君,所當禦者,以銀環進之,娠則以金鐶退之。進者著右手,退者著左手。今之指環是也。」又相傳古者婦人,月經與娠則帶,否則去之。今人常帶在手,既昧戒止之義,甚至男子而亦帶之,若為飾手之物,尤可怪矣。

康熙己未禦試博學鴻詞,施愚山卷閣擬一等進。上閱之,以詩中「旗」字押韻誤書為「旗」,改置二等。按「旗」字入支韻,周禮:「司常所掌,熊虎為旗。」又釋名:「熊虎為旗,將軍所建,象其猛如虎,與眾期其下也。」「旗」字入微韻,周禮:「交龍為旗。」又釋名:「旗,倚也,畫兩龍相依倚也。」乃知「旗」、「旗」本為二物,亦不同韻,人自忽過耳。若楊升庵轉注,以「旗」字葉真、文等韻,此蓋據宋人劉貢父之說。按貢父詩話雲:「司馬君實論九旗之名。旗與旗相近,緩急何以區別。小雅庭燎:『夜鄉晨,言觀其旗。』左傳晉童謠:『丙之晨,龍尾伏辰,袀服振振,取虢之旗。』當為芹音耳。」然如池北偶談第十四卷所載,不言「旗」字本音,但據貢父之說,若旗字當直音芹者,則又誤後學不淺也。

池北偶談雲:「常熟顧充仲達,著字義總略。」今吾邑不特無其書,亦並不知其人。

太倉顧麟士先生,為人介特,不苟受施。東陽張公國維撫吳,延先生傅其子,筆硯外絕不幹以私。有富人犯法者罪當死,乃以黃金百鎰謁先生,俾言於張公以求免。先生固謝遣去,而心終憐之,自是為損一飯焉。張公察其意若有甚戚者,因婉轉請其故,先生乃具言之,公即末減犯法者罪雲。此事聞之於張兄冰璜 【 敘】 ,冰璜蓋先生之外孫也。

唐書王璵傳載漢以來皆有瘞錢,後裏俗稍以紙寓錢,璵乃用於祠祭。則祭祀之焚楮錢,蓋始於璵。又清異錄載,周世宗發引之日,金銀錢寶,皆寓以形,而楮錢大若盞口,其印文,黃曰「泉台上寶」,白曰「冥遊亞寶」。此又踵璵之故事而增華者也。

嚴恪,字心萱,文靖公之父也。文靖已晉尚書,而封君猶康健在堂,其堂中懸一聯雲:「有子萬事足,我子作尚書,足而又足;七十古來稀,我年近大耋,稀而又稀。」相傳封君八十餘猶多侍妾,文靖憂之。既請告歸,寒暑晝夜必與封君同寢處。封君屢因所親屬為異室,文靖不從也。

前明時,縉紳惟九卿稱老爺,詞林稱老爺,外任司道以上稱老爺,餘止稱爺,鄉稱老爹而已。其父既稱老爺,其子貴亦稱大爺。聞吾邑陳莊靖 【 瓚】 之子少參抱衝 【 禹謨】 公,顧太常 【 雲程】 之子副使塵客 【 大章】 公,終身稱大爺,不敢衡其父也。今則內而九卿,外而司道以上,俱稱大老爺矣;自知府至知縣,俱稱太老爺矣。又舉人、貢生俱稱相公,即國初猶然,今則並稱大爺矣。此就紳士言之,其餘稱謂之僭越無等,更非一端也。江陰湯廷尉公餘日錄雲:「明初閭裏稱呼有二等,一曰秀,一曰郎。秀則故家右族穎出之人,郎則微裔末流羣小之輩。稱秀則曰某幾秀,稱郎則曰某幾郎,人自分定,不相踰越。」噫!安得此風複見於今日哉?

柳如是[既適錢宗伯,居絳雲樓,唱和甚得。宗伯選列朝詩,內閨秀一集,皆柳所勘定也。為人]性機警,饒膽略,[頗能製禦宗伯],絳雲樓主人寵憚之。乙酉五月之變,柳勸主人死,謝不能。柳奮身欲沈池水中,持之不得入。時長洲沈明倫館於其家,親見之,嚐以語人。見[宗伯門人長洲]顧苓河東君傳。

弇州謂歐、蘇之文,其流也使人畏難而好易,此語誠然。蓋二公以清圓轉折為工,而古人煉字煉句之法至此盡矣!長洲汪苕文 【 琬】 學歐者也,武進董文友 【 以寧】 學歐而兼學蘇者也。吾邑錢湘靈謂:「文友、苕文諸子之文,專以圓轉為勝場,若如此為文,但得機勢,亦頃刻可就,直無所用其心思矣。」又雲:「本朝古文之盛,盛於文友、苕文諸子;而古文之衰,諸子亦不得辭其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