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某些日本詞語甚至見到日本仁丹(當年先是叫人丹)廣告,我就想起了那時的“治安強化運動”與北京各個城門洞下的執槍荷彈的凶神惡煞般的占領軍,以及我吃過的難以下咽的專門給中國人吃的混合麵。
見到相對行鞠躬禮的日本友人我也想起當年就住在我們的胡同裏的日本平民或日軍家屬。他們中的多數人在城市街道上還是彬彬有禮的,沒有給我這個孩子什麼特別惡劣的印象。有些日本男人夏天穿的衣服太少,走在大街上令中國女性深感不自在,不知道這裏頭是否也反映了占領者對於被占領國的人民的不尊重。那時候“話匣子”(收音機)還是奢侈品,有幾家日本人家裏有,我放學時經過一家日本人的窗口,有時會聽到廣播聲,這使我十分好奇也十分驚歎,我會短暫地停留一會兒,聽聽廣播。我也還記得日本無條件投降後這些胡同裏的日本人倉皇離去的情景,他們極為廉價地賣掉了家用物品,急急如喪家犬般地回國走了,善良的北京百姓甚至有點可憐她們。在此次訪日抵北海道招待會上,一位出生於北京的日本人說起了他的家庭戰敗後狼狽逃走的慘狀,並說:“這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他的實事求是的態度倒是令我一驚。當然,他是對的。
還有《朝日新聞》上的“昭和”紀元,還有從“大東亞戰爭”到“保衛東亞戰爭”的說詞的改變,還有日軍“玉碎”和“神風突擊隊”(這開了自殺式攻擊的先河)的報道,還有“華北政務委員會”的日偽機構名稱……
經過革命,經過新中國,經過學習蘇聯、一麵倒與反修防修,又經過抗美援朝與和美國的那麼多交流與磨擦,我還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顯然比日本更重要些的與美、蘇(俄)有關的故事,早已使我忘記了與日本有關的童年諸事——即經過那麼多結結實實的與意義重大的經曆,這些既不光彩也沒有什麼內容的經曆早已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呢,誰知道,它們還在那裏存著,還在那裏發酵,還在那裏哭泣呢。
在今春的訪日期間,我夢到了我的童年。我有點傷心。
精致與包裝
日本人最大的優點之一是精致。
吃日本餐,案上擺的更像是朵朵小花,各種顏色與形狀的搭配經過精心設計。隨著季節的更迭,更換著食品的顏色,春天則是新綠與粉紅,夏日則是濃綠如黑,秋天金黃與赭黃,冬天又是雪白和透明。以至有人說不忍得吃,不願意造成美的毀滅。中國菜和西餐也注意菜肴的造型,但象牙雕刻般做得這麼小巧瑰麗、摳摳哧哧的從未見到。日餐不但考慮到食品,更考慮到餐具,一個放筷子的小支撐架,玲瓏剔透;一個放幾根鹹菜的小盤兒,做得像是一片彎曲有致的琉璃瓦。從中國傳過去的筷子,到了日本磨得圓圓的而兩頭又是尖尖的,像是一種玩具。喝湯的漆碗,裝米飯的瓷甕,擺調羹的瓷片,裝不同的菜的各式各樣的碟子以及各種小得別人不會認真觀察的器皿,有的像樹葉,有的像小船,有的像橋,有的像筆記本,都更像工藝品而不是實用品。
日本人一般住房並不寬裕,我去過一些高層知識分子的家庭,也少有可供五個以上客人一坐的廳室。但他們的房屋布置得也是精致至極,特別是日式的榻榻米房屋,不但一塵不染,而且賞心悅目。日本式家庭直到餐館都要求脫鞋入室,那個脫鞋換鞋的小門廳,也布置成一個趣味盎然的小天地,有花草,有書畫,有擺設,有純裝飾用的覆蓋物。
有一些中日共用的器皿,但日本人做了一些改進。比如家用小陶瓷茶壺,形狀如中國茶壺,但壺嘴要大得多,有的加了過濾紗罩,這就避免了倒水不暢或茶葉堵嘴。有的在小小茶壺上安裝了一個柄,拿起茶壺來方便了許多。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日本人的細心與認真。我甚至要說日本人做事時以及與你商討工作事務時那種身體前傾、表情嚴肅(或者幹脆是沒有了表情)、兩眼發直,不停地“哈依哈依”的神態似乎帶幾分傻氣,一副緊跟照辦萬難不辭的神氣。而歐美人與你商討事務的時候多半會歪著頭,別著腿,微笑著,輕輕晃動著,目光靈動著,舒舒服服,瀟瀟灑灑,麵部與眼睛的表情隨著你的話語而不斷變化,一會兒睜大眼睛,一會兒抿一抿嘴,一會兒微微皺眉,一會兒莞爾一笑,一副雖然確是在聆聽但同時在選擇判斷分析取舍,總之最後還是他說了算的架勢。兩者比較一下,很有意思。
我曾經與幾個有長期在中國生活經曆的日本人探討過中日兩個民族的比較。他們說,中國人的智商其實是很高的,絕對不笨。我便說是不是中國人有的做事太不認真,他們用日本人的微笑回應了我的這一反省。同時他們謙虛說,日本人的精致往往是在一些小東西上,他們缺少宏觀大氣的思考。就是說,與我對印度的印象恰恰相反,日本人也許太不“哲學”了?那麼能不能說咱們的炎黃子孫有時候氣衝鬥牛卻大而無當,或者用劉備評論馬謖的話——我太欣賞劉備的這兩句話了,所以引用過無數次——叫做:言過其實,終無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