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朱聞瞥了一眼,隨後仍將全部精神都投回慘烈的戰場之中,隻是將右手伸過來,將她一拉而上。
“這次,君侯您真是大獲全勝。”
疏真的聲音清婉飄渺,仿佛從雲端傳來。朱聞卻毫不在意地攬住她的肩頭,笑道:“你這算是恭賀本君嗎?”
疏真不動聲色地微微一掙,卻難動分毫,隻得任由他這般施為:“擊退北狄蠻夷,又沒有傷到己方一兵一卒,君侯覺得不值得恭賀嗎?”
朱聞聞言大笑:“是沒傷到一兵一卒,但是本君的荷包大失血了,今年一冬,算是白做劫匪了。”
疏真聽著這話,隻覺得哭笑不得,忍不住唇邊勾起微微的弧度:“你到底劫了朝廷多少糧草?整個玉門關都被你搬空一半了吧?”
朱聞的臉皮似乎厚得出奇,不以為忤,居然認真地掐指計算,片刻之後,微微一笑道:“倒也沒這麼誇張……”
疏真正覺得他這次不複狷狂,卻聽朱聞又道:“其實算起來,劫我父王和其他諸侯的也不少……”
疏真頓時無語,撐了幾瞬,卻終於撐不住,大笑起來。
她仿佛很久沒有笑得這般暢快了,越笑越深,竟然彎下腰來,略微有些嗆得咳嗽了。
朱聞佯怒笑道:“好啊……拿本君來當消遣了!”話雖如此,他仍是關切地上前,將她攙扶起身。
一輪明月從雲中穿出,清瑩月華照在疏真身上,她素衣如雪、通身剔透,隻有發鬢有些蓬亂,一向掩住的右半邊麵容,卻終於遮掩不住,在朱聞麵前展露無遺——
朱聞清楚地聽到自己的抽氣聲,他的黑瞳因震驚而收縮,隻覺眼前豔光一盛,竟是皎美更勝月曦。
在這絕色容顏之下,連天邊的鏖戰廝殺聲也仿佛逐漸遠去,隻留下眼前這驚鴻一瞥。
疏真冷怒交加,急轉身去,以簪子盤好發髻。回身時,便仍隻見左半邊那密布的青黑黥紋。
“你居然騙……”朱聞的聲音戛然而止——疏真輕掃一眼,他隻覺得心神蕩漾,目眩神迷之下,連原本欲出的責備之言都蕩然無存。
此時有馬嘶人聲由遠及近,這才將他從幻夢中驚醒。朱聞眨了眨眼,見斥候匆匆下馬,跪地稟道:“君侯,那顏部首領的九頭鷲旗出現了!”
“居然有大魚在這!”朱聞精神一振,從高台上一躍而下,方才的旖旎之夢,被這意外的消息驚破。
他疾步向前,早有知他心意的侍從,將甲胄為他一一套上。隨即,便有人奉上玄鐵長槍和佩劍——他要親自出陣!
淑真目光一凝,緩緩開口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要親自去廝殺嗎?”
朱聞有些驚愕,眼中閃過喜色:“你是在擔心我嗎?”
他停了一下,揮退忙亂的侍從,將披風的係帶湊到疏真跟前:“幫我係上吧!”
疏真一愣,玉瑩麵容上竟有些驚愕,她隨意拈起絲帶一係,卻突然被朱聞握住了纖長五指。
“你是在擔心我嗎?”他又追問道,黑瞳光華閃動,仿佛極為歡暢,滿眼都是笑意。
疏真怒極而笑,悄聲道:“你自要去送死,誰管你死活!”
“不過是北狄一部的首領,他取不了我的性命。”
“北狄人的弓馬,不可小覷……”
朱聞不由分說地將她的手握在掌心,幽黑長發隨風而起,火光映照下,那般近乎蒼藍的深廣:“即使他們馬快弓利,我堂堂中原天朝又豈會懼怕!六年前,清遠侯蕭策飲馬揚鞭於瀾江,北狄各部之血染紅了整片江河——我若是早生幾年,定能趕上這場大戰。”
朱聞聲音並不激越,但在眉宇飛揚間,顯出悠然神往之色——這幾年他鎮守極北之疆,勇悍與狡詐並稱,早已讓北狄人暗中稱他為清遠侯第二——可朱聞不願當任何人的影子!
若是早生四年,不,隻需要三年……隻要有弱冠之齡,我便可以趕上這場轟轟烈烈的戰事!
朱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注意到,站在他身畔的疏真,麵色已轉為煞白。
她緊咬著牙,低下頭去,月華的光暈,將她周身染成一片雪光——那是淒涼之極的顏色。
蕭策!
那個熟悉的名字,千回百轉,夜夜沉吟,如風一般過耳,化為冰刃,狠狠刺入她心中。她抑製住全身的顫抖,垂下眼,看著腳底泥濘的殘雪。
風從天際吹過,飄至蒼穹盡頭。殘雪泥濘,縱使曾經潔白出塵,卻也低落而下,低到塵埃裏去。
“你怎麼了?”
朱聞見她神色有異,以為她不願聽這些血腥殺戮,於是溫言安慰道:“馬上會有大批的俘虜過來,這裏滿地血汙,太不安全,你還是退到後方十裏的驛所去吧。”
車駕疾馳,夜幕中但見一線煙塵滾滾,車駕四周都有侍衛隨行,可見朱聞的體貼入微。
疏真略微挑開些簾幕,略帶冷意的風掠過她的發鬢,高山、殘雪、鏡湖在她眼前一一閃過,隻化為黑黢陰霾,過往的激越愛憎宛如天上雲絮,在月輪的陰影中穿行。
多久了,沒有人在她麵前提起這個名字。她咬住唇,雪白麵龐越發不見血色,眉間浮起一道淒然微笑。
“為什麼要讓我再聽到這個名字呢?”
她對著虛空問道,身邊僅有冷月如霜,遠處隱隱傳來胡笳的嗚咽——那是欲哭難言的孤寂。
風逐漸大了起來,馬車突然一晃,頓時停了下來,外間一片馬嘶人沸,在暗夜中聽來,顯得格外驚心。
風聲中夾雜了些怪異的聲響——那是箭矢撕裂之音!
疏真黑眸一凝,瞬間現出犀利之色,她下意識地伸手腰間,要拔出佩劍——然而觸手空蕩,提醒了她目前的處境,下一瞬,隻聽撕裂之聲連作,精工特製的車壁竟不能擋,箭尖力透而入,森然寒光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