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的成都,已漸漸的不安定起來。
所謂不安定,並不是市麵上怎樣的驚惶,怎樣的無秩序。你從表麵看去,是看不出一點與平日有什麼不同的現象。全城的公館住戶,還不是那樣開著大門,寂寂靜靜,看門老頭子很蕭然的躺坐在他們的高腳椅上?倘然門是大開著,轎廳上全擺著轎子,門口簇擁著轎夫,則你直覺的就明白其中必有什麼歡樂的宴會了。商店哩,依然天明就開張了,夥計先生們還不是那樣不言不語的,石像般坐在櫃台裏,或是手上做著什麼,或是呆相著街上行人,還不是那樣麵目和善,態度雍容,十足表現出安分守己的樣子?全城作手工業的,還不是那樣從天色剛明,一碗早茶之後,就兩手不停的一直作到打二更,除了吃飯、喝茶、抽煙、大小便外,向不休息,向不十分說話的?所以一般工作愈久,歲數愈大的人們,不但腦經逐漸變了僵石,就是說話的機器也逐漸遲鈍,有時運用起來,好像經年不啟的鐵門似的,生了鏽了,開闔之間,好生不方便,並且文法也簡單,字彙又少,句與句之間,總不免留出很大的間隙,這不得已隻好拿性罵來補充,用動作來補充。這般人更其安靜,就是工餘自勞,也隻靠著雜貨鋪或小酒店的櫃台,要幾個錢的燒酒,或是一塊鹽水豆腐幹,或是一堆炒胡豆,悄悄密密喝到臉紅,便躺上床去,伸腳一覺,管你世界上出了什麼,老是那樣不聞不問的。在各條街上叫賣的小販們,則各有各的鏗鏘聲韻,尤其是賣鮮花的,因為要庭院深深裏的人們都聽得見的原故,他不能不要引吭高歌,那婉轉的聲音,是我們重形字描寫不出的,這般小販們,也和平時一樣,不但來往的時間沒有很大差錯,就是聲音裏麵你也絲毫聽不出什麼不安的調子來。穿製服的警察,依然極有精神極整齊的站在崗位上,手上仍隻那一根木棍。官人們,半紳半官的人們,也依然意氣揚揚的擺著狗烤火的式子,坐在三人抬,或五人抽換著抬的拱竿大轎中,任憑腰硬腿軟的精壯轎夫們,赤腳打在石板上,又細碎,又整齊的飛跑過去,飛跑過來。學生們也安安靜靜的;依然穿著藍洋布長衫,墨青布長袖馬褂,戴著平頂硬邊草帽,登著絨靴,昂昂藏藏的在人叢中走,從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什麼令其關心的樣子。各處大小酒館,大至如一品香,小至如錦江橋的廣興隆,還不是那樣食客滿堂,隻聽見猜拳賭酒,以及堂倌們報來算帳的聲音。並且除了國忌外,可園的川戲,大觀園的陝戲,悅來茶園的京戲,以及一年以來新興的十幾家因陋就簡的燈影戲園,傀儡戲園,以及幾家茶鋪裏特設的成都所獨有的洋琴清唱,還不是那樣從午至夜的絲管沸天,做弄出錦城的繁華來。
從表麵上看,豈不逐處都還是太平景象,逐處都還是二百五十餘年以來,從未聽過兵器聲的太平景象嗎?但是你們隻須走進茶鋪去,便立刻感覺到人們的內心,實在不似平日,實在已漸漸動搖,近之頗有點庚子年鬧八國聯軍,辛醜年鬧紅燈教時的光景。然而也大有不同處。在庚子年時,成都留心時務的人,除了在院門口買木印的《京報》,看一些殘缺不具的上諭與奏疏外,便隻有從私人的信函中得一點街談巷議的消息。並且北京與成都相距如此的遠,事情的變動,不能直接影響於一般人的生活,所以關懷國事的,隻是一小部份人,即這一小部份人,也隻具著一種隔岸觀火的心理,在那裏議論那拉氏之愚,而甚快其著外國人的鞭撻。自丁未年以後,便大大不同了,成都已有了石印的日報,不過難得有一種繼續出上三個月的,其原因自由其篇幅太小,內容太貧乏,不但抓不到定閱的人,就送給人,也沒有人看。後來郵政開辦了,上海的報紙,不到兩個月就可寄達成都,學堂是得風氣之先的,便有一些學堂,設起閱報室來。其時頂風行的是《神州日報》,是由《民籲》《民呼》化身而來的《民立報》。於是有一小部份的人,對於國家大事,社會瑣聞,漸漸生了興趣,也漸漸懂得了些辦報的方法,以及采訪新聞的手段。所以到辛亥這一年,《成都日報》用鉛字印,而居然長久出版的,竟有了幾家。一是官辦的官報書局出版的《成都日報》,著重的是上諭,轅門抄,也有一點無關緊要的社會消息。一是商會出錢辦的《商會公報》,每天都有一篇恭頌憲政,或是無關大計的論文,商場新聞並不很多,但是有了各縣的每條不過二十字的通信。而較有生氣,常常有著抨擊政府的論文的,隻有私人集貲辦的《西顧報》,以及鐵路事起,應運而生,極富諷刺性的《啟智畫報》。就大體上說,那時報上的記事,雖不免太幼稚點,但是有些地方也受了《民立報》的影響,頗能夾敘夾論,無形中給人一些煽動。一自四月下旬以後,鐵路問題發生,紳士們首先發了言,報紙上也跟著說了些向不敢說的硬話。更因為在辛亥春天花會,——即是以往南門外青羊宮的神會農會,周孝懷任警察總辦時,提倡改辦的勸業會,後來因年年賣花的占了主要部份,而春天又是百花盛開之際,遊人中愛花的居多數,大家遂不知不覺改稱了花會。——出了一件小事,到此,更給辦報的人增了不少膽氣。事的原委,是因為那時巡警道道台周肇祥,本是一個因案罣誤,開去道職的胡塗蛋。不知以何姻緣,竟得了前任四川總督趙爾巽的寵愛,把他調到四川,奏保開複。及至前任巡警道賀綸揆升任去後,便補了這個缺。大概他太得意了一點罷,一般紳士對他都不甚滿意,但又把他沒計奈何。恰逢這年二月那天,是清朝一個什麼皇帝的忌辰,他忘記了,竟在花會下的聚豐園大請其客,著一個報館曉得了,遂借這機會,痛痛快快批評他一頓。以一個蟣虱般的報紙,而攻擊到巡警道,這在周肇祥看來,真無異於謀反叛逆了;幸而是預備立憲時代,又是廢止刑詢的運動時代,才開恩舍了抓人,僅僅把報館封了。偏偏這個辦報的人,又是一個不怕事的,所謂劣紳,便在聚豐園將他親筆點菜的單子,查了出來,印成一張傳單。到處一分送,證明所報不虛。諮議局一些議員,借此就大肆指摘官場的腐敗專製,行文總督,要他澈查奏參,治以大不敬之罪。趙爾巽當然置諸不理,周肇祥不但不理,並逢人便罵諮議局議員“一般狗王八蛋的東西,仗誰給他們撐腰子,敢這們侮慢我?好罷!總有一天,他們的腦袋子要著我砍掉的!”不幸趙爾巽調授東三省總督,升授四川邊務大臣趙爾豐為四川總督,在趙爾豐蒞任以前,著四川藩司新任四川邊務大臣王人文暫行護理。於是諮議局趁這檔口,又舊事重提。王人文久已不滿周肇祥的恃寵專橫,便老老實實行文署理藩司尹良澈查。於是周肇祥也膽怯了,趕快請與四川紳士們向有來往的署理提法使司——即以前的陳臬——周孝懷出來,向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倫、蕭湘等說好話,甘願請客賠禮,隻求不要打破他的飯碗,除脫他的前程。可是蒲、張等不答應,非叫他滾蛋不可。到這時,形勢更不妙了,他隻好自請開缺,借著調查警政,一趟子仍跑往東三省去投靠他的愛主趙爾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