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麒果然一早就走了。
楚子材隻洗漱了,不及待早飯吃,便跑到龍家來。大門剛開了,一個仆婦——他認不清楚是王嫂?還是魯嫂?——正在打掃客廳,他問黃瀾生夫婦起來了不曾?
“你是我們二姑老爺家那位客嗎?早哩!總要中午才能起來的。他們昨夜打了大半夜的牌,快四更天了,才睡。二姑太太睡得更晚,我們都睡了,還聽見她同大姑老爺在老太太房裏大說小講的。”
他本不想問的,偏不能自主的笑著,——他自己覺得是一種苦笑,如其那仆婦聰明,一定看得出的。——問道:“孫大姑老爺也在這裏打牌?昨天才來的,是不是?”
“不是,不是,上前天下午同著二姑老爺來,老太太留他,就沒有回去過。他們打了兩天兩晚的牌了。前夜晚打到三更就睡了,隻有昨晚……”
他有點不耐了:“那幾個人打呢?”
“兩位姑老爺嘛,二姑太太,幺姑小姐,老太太偶爾打兩牌。”
“那嗎,我不等他們了!”他趕快回轉身,朝外麵就走。剛到二門,羅升抄著衣服從門房裏跨出來道:“啊!是表少爺,我是聽見一個人走進去……”
他也隻“唔”了一聲,便走出了大門。
他心裏是那樣的不好過,他恨她,他非常的恨她。“啊!她才是借口躲避,好把我撇開,同她的孫大哥親親熱熱的在一塊呀!還虧她會撒誑,虧她說我是她頂相信的人!自然囉!我比她的孫大哥笨多了,我不會同她商商量量的把別個撇開,免得礙眼睛!我才真真不值哩!硬就聽了她的話,老老實實的看守著房子,一步不敢走。她到快活,無憂無慮的打牌!自然還要喝酒啦,說笑啦,同孫大哥親熱啦!”
略一警覺,又走到黃家的門口。大門是閉著的,“看門老頭子真盡責呀!”
他的手已放在那大銅環上了,忽然一著想:“難道我當真還進去跟她看守房子,靜候著她快活夠了回來,才離開嗎?”
於是他又轉了身:“那裏去呢?……學堂?沒意思,能夠談心的通走了!少城?好的,那倒可以消遣愁懷!”他又想起了一次朝少城跑的事來:“倒不好意思去了,上次已跑過一回,有啥結果呢?還不是自己又回來了?不但不敢說一句硬話,還不敢吐露一句真話,別人仍舊那樣瀟瀟灑灑的,隻把自己氣一個飽,真何苦來哩!”
隻管這樣想,卻終於走到少城的大東門門下,抬頭看見敵樓上橫掛著的,那道“既麗且崇”的綠底金字匾。不由隱隱嗟歎道:“外國人罵我們中國是中了誇大狂的,真不錯!這樣一個荒涼滿目的滿城,怎夠得上這四個字?如其是指這座樓而言,那更笑人了。那個說過的呢?說這一句是《蜀都賦》上的。啊!《蜀都賦》。”他又想到《三國》上去了。
一連幾乘轎鋪裏的小轎,從半開的城門口出來。雖然是轎鋪裏的小轎,並且那樣的舊而且敝,但是轎夫卻明明白白並非轎鋪裏那般隻會走八大步的轎夫,而是紮起腰勁,兩腿好像在開小跑一樣的大班。
他又聯想到:“這一定是什麼官員。難怪彭家麒說,躲到滿城的人才多哩!將軍是很得民心的。他見人就說,他們旗兵,無論如何,是不許出滿城一步。即使義軍進了成都,他也絕不變更宗旨。所以人民和義軍對他都好。甚至傳說他七月十五製台衙門文武大會時,他是首先拒絕簽名,還氣而派焉的把趙爾豐罵了一頓。因此,趙爾豐才不敢任性了。或者這話倒是真的,不然,以趙屠戶的那種蠻脾氣,咋個會刀下留情呢?”
他這一回與上一回不同的,就是這一回聯想極富,任便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他的思路就循之而進,再不像上一回老是鍥而不舍的想著那一件事。其次,上回是無目的的亂竄,這回雖然仍是無目的,卻不亂竄,對直的直向公園走來。快要走攏了,才警覺彭家麒昨天才嚐了閉門羹的。於是廢然而返,看見八角池中,一泓秋水,倒還有點意思,他遂斜著身子坐在那石板欄杆上,像詩人覓句似的沉思起來。
他首先想及而不解的,就是他何以會這樣吃醋?他該不該吃醋?吃了醋有什麼好處?從道理上說起來,他自然不該,他自然沒有好處。那女人不是明明白白向他說過:她是情長的,她絕不是他一個人所能獨霸的?她雖然愛得他多些,知道他的對她,比別一些人實在專一而熱烈。因為他猶是獨身漢子,還沒有第二個女人在身邊分他的愛,而別一些人都是有了老婆兒女,甚至還有在外麵不安分的。但是她是情長的,隻要別一些人不忘記她,依舊愛她,即使那些人的情隻有他十分中的一分,即使那些人不能如他一小半的真摯,或者竟是假的,她縱然明明知道,但是她也感激人家,總要如量的加以報答。不過她之愛他,確乎比愛別人要愛得多些。她曾經向他證明過:“我對那些人,你隻看我留不留他們的意?同堆吃飯時,我跟他們檢過菜沒有?親自跟他們遞過煙,遞過茶沒有?你回頭想想看,我是咋個的在留心你!他們那些人,我曾向他們吵過啥子沒有?爭過啥子沒有?老是那樣客客氣氣的。客氣就是不親熱,我同你客氣過沒有?我是分得出厚薄來的!我也曉得我是你上了手的頭一個女子,世間的事,開頭總要好些,味道也要長些甜些,不怕你將來再怎樣變心,有時想到我,總還有使你心跳的時候,所以你就不必說,我也曉得你是咋樣的在愛我。我也對得住你呀,你想想看,頭一回,要不是我體貼你,將就你一下,你敢胡來嗎?後來任憑你咋個要求,我阻過你的興沒有?你不要把我看得太賤,以為我是好淫的,告訴你,這件事我還很討厭。我要的隻是人家的愛,人家說必定要有了這件事,愛才顯得出來,我因此才聽人家的話做了,其實並非我的本心。我同我的丈夫該是夜夜都是同床共枕的啦?該是應該盡我的婦道,同他纏綿盡致,暢所欲為的啦?可惜你不能問他,如其你能問他,你就曉得我一月裏頭,同他來過幾次。並且從我嫁跟他起,我有時愛他愛極了,抱著他亂親的時候都有,但說到這件事,那回不是他強勉我來的?別一些人,就是我的頭一個,我也敢向你賭咒說,除了親嘴撫摸,我是肯的,說到這件事,差不多要求到十多回,我才能答應一回哩!你從這上麵著想,看是我咋樣的在待你。你能得我這樣待你,我想你也很可以夠了!”她的話實在一點不誑。同幾個男子共同爭一個女人,各人都在用工夫,用氣力,而他所得到的,處處都比別人厚些。自己再仔細推審:所用的工夫,未必比別人多,氣力未必比別人大,而且還笨蠢愚拙得多,即以獻小殷勤一事而言,別人每次見麵,必有一點禮物表意,花露水啦,香粉啦,衣料啦,首飾啦,甚至她歡喜吃的東西啦。而自己終日在一塊,僅僅送過一張手巾。這樣看來,自己實在值得得多,應該別人吃自己的醋才是對的,為何倒吃起別人的醋來?不吃醋,好處已經如此,已經算盡了量了,再吃醋,難道還有更多的好處嗎?未必!未必!然則更不必吃醋了!李春霆不也說過,頑女人第一就不要吃醋,一吃醋就認真,一認真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