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3)

三天的同樂,一瞬的就過去了,市麵上的現象,也和軍政府裏麵一樣。表示著人民有絕對自由的,除了遍街遍巷,擲骰子,押紙寶的大小賭博攤子外,便是以前嚴厲禁絕了的鴉片煙館,又公然開張鴻發起來;還是照舊的在煙館門口,垂下一幅溫江火麻布做的門簾;以為標識。而附帶的煮煙鋪,自然也立刻發達了。

關於這兩種自由,所謂上等人,是全然不以為然的。隻管上等人中,也有在禁煙時間,仍那麼一榻橫陳,吞著雲,吐著霧,怡然自得,以為南麵王之樂,莫過是也;而公館之中,隻管男女不分的,終日終夜在推牌九,打紙牌,搓麻將。即是所謂普通人,也大大看不順眼,傅隆盛掌櫃那天在街公所裏,便曾向朱街正大肆批評,說本街戴老三的煙館,實在不應該打開,“賊龜鱉蠻,不論啥子人,都聚集在煙館中。把好人拖累了,害得倒死不活的,且不必說,隻那煙燈旁邊,就是打濫條,開方子的好地方。若其讓他搞下去,以後街麵又不會清靜了。”然而朱街正隻摸著胡子道:“我們有啥子辦法?警察局都不管哩!”

“賭博攤子,也擺得不成話了!果然都聚在皇城壩,還算歸了總,子弟們不見得都跑了去。如今街頭巷尾,無地不有,大哩,幾兩銀子的輸贏,小到幾十個錢,也可下注。這般靠賭攤為生的,是啥子好人?子弟們輸極了,不說偷盜等事,做得出來,就弄到下渾水,做些沒廉恥的事,也平常呀。本街中那家沒有幾個沒定性的子弟,就是我那小四,向來老實的,昨前天來都有點不對了。”

所得於朱街正的回答,依然是那兩句“我們有啥子辦法?警察局都不管哩!”

在前,警察局本是全般人民最瞋恨的所在,於今才幾天,就令一部份的人思想它的功績了。大家很是盼望來一個能幹的新官,起碼也得像徐樾徐道台那樣,——如其像周禿子,似乎又太討厭了。——聽說軍政府所照會的巡警委員是舒迭生,有一小部份的人便失望了。

其次,頂自由的是帽子。軍政府並沒有規定清朝衣冠,到底還該不該穿戴,也沒有規定何種衣冠,方是獨立以後宜穿宜戴的。隻於都督行禮時,穿了一次軍服。似乎軍服是禮服了,卻也不然,其餘的人,除了本身在軍界中的,穿的是軍服外,穿洋服的也有,穿日本和服的也有,穿清製的長袍短褂,腳下一雙皮鞋,頭上一頂博士帽,或是一頂遮陽便帽的也有。軍政府中如此,市麵上自然更加熱鬧了。大概在學界中,和新的軍界中的,頭發都已剪去,一多半都戴的是下江來的便帽和博士帽,以及本城立地仿製的三分不大像的遮陽帽。到底沒有剪掉頭發的仍占絕大多數,一多半仍舊不急急於改裝,依然是他那一身,而長拖著一條發辮,其餘,便有好些如傅隆盛所主張的,既然大漢光複,便應該漢裝起來。首先將頭發梳到頭頂,學道士樣,挽一個髻子,戴一個發網。大概衣服改起來不大容易,又費錢,又不大方便,於是便隻在帽子上設法,因而街上便有了戴青緞四方巾,當額綻一塊玉牌,腦後拖兩條飄帶的,有戴家員帽的,有戴無翅的公子巾的。不過都沒有戲台上那麼花梢,那麼好看。

在頭一天,這種帽子出現時,街上的孩子們又有了追逐歡笑的資料了。他們把喊“短尾巴狗”的呼聲,變而為“員外來了!家員來了!花鼻梁公子來了!啊!還有戴鴨屁股帽的鄰居伯伯哩!”然而被喊的,卻不慚不怍,昂著頭仍自大搖大擺走他的路。

傅隆盛雖然是主張光複漢製的人,但他看見這種裝束時,到底違反不了他那知美醜的本能,而甚感覺得穿著窄小的清代衣服,時興薄皮底緞鞋,而獨獨戴一頂到底是不是漢製,還待商討的帽子,實在不好看,不好看到使人翻胃!

他那時正在春和茶鋪裏,同著剃成光頭的陳占魁一桌坐著在,便笑道:“這兩天也不知是看慣了嗎?或是硬該這樣?光是把帽辮子剪了的,已經不大刺眼,那些就是穿著這等衣服,隻戴一頂洋帽子的,也很四稱;穿洋裝的更其沒有談論了,覺得皮鞋踏得的槖的槖,把片胸脯挺了出來,到底威武得多。你看剛才那幾個戴方巾的,為啥子那們不好看?是沒有看慣嗎?還有那些不稱的地方?”

陳占魁這時快要算是老兵了,自然有了他的見解,並且也敢於發表出來,尚往往得到傅掌櫃的讚同。他遂如其所欲言的說道:“光換了帽子,自然不行,除非像戲台上一樣,身上還該穿著那種又寬又大的衣服,腳下又厚又闊的靴鞋,走起路來,還該那們一步三擺的,自然就受看了。”

“這們看來,光複漢製真太難了。如其都穿戴起來,不是滿街戲娃子了,哈哈!隻要踏著方步,高拱手,低作揖。真不用再進戲園了,哈哈!”

“豈但難看,其實也不方便。像我們以前,那一條帽辮,真是累贅,不梳哩,又癢,梳哩,又費事,倒是這一晌剃光了,又方便,又舒服。我說,獨立後啥好處都沒有,兩個月的餉,還是沒有關著,隻有把頭發剃了,我們硬得了好處了。”

“我也曉得把帽辮子剪了,自然好些,又省錢,又免得把衣服的背心弄髒。不過,想著剪了頭發學洋人,又有點不服氣。前幾天還打算把我們漢人製度光複起來,今天看了那打扮,心裏又不大願意了。”

其實,光是戴方巾,戴公子巾,還算是好的了。在幾天以後,竟有把頭發梳到前額,挽一個英雄髻子,拿青紗帕纏一個寬簷包頭,並且在英雄髻前,有插一朵假珠花的,有插一朵菱形彩勝的;因為紗帽一勒緊了,眉梢眼角自然高高吊起,這確乎有點像戲台上不開臉子,不掛紅須的馬俊,於是自然而然就有在鬢角邊戴一朵紅絨球的了,自然而然就有在眉心抹一筆紅痕了,自然而然就有把兩綹頭發剪得尺多長,從兩邊鬢角拖到腮邊的了,還有自然而然拿墨把眼角延長的了,這是巡防兵特有的打扮,沒有人敢模仿。

這一般古英雄一出世,加之近代的武器又不離身,於是街麵上也就自然而然發生了一種恐怖的陰影。不但傅掌櫃再不願提倡複古,就是頂膽大,並能把亂世婦女所遭受的最後關頭也看破了的黃太太,也不敢再在街上步行了。而茶酒館中,和賭博攤子上,便幾乎無一天不有英雄在用武,不有英雄在施展威風的了。

警察不敢管事,怯懦得和安分良民一樣,使人大為感覺軍政府的無能。而以前足以使軍人不敢生事,見了就得立正行禮的配粉紅袖章的憲兵,也看不見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