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裏,人去屋空,滿地狼藉。
前一刻生機勃勃,下一刻如同死寂。
每一位開店人,都需要有強大的心靈,來適應這種時候的孤獨。
現在的阿律,就手足無措地站在這個垃圾場裏。他很少手足無措,可這幾天的忙裏忙外,經這麼一鬧,一晚上的包場費,半數都打水漂了。是這個事實,讓阿律失神了。
一聲歎息。
他實在不習慣被這樣的情緒左右,於是,甩了甩頭,搓了搓臉,然後強打精神,從櫃中拿出了垃圾袋,開始投入到清理殘羹冷炙當中。
二十九歲的阿律,如果不是在這裏當酒保,他應該也是一個藝術家,至少,是一個畫家。
在跟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阿律常常用到的句子是,我的名字叫阿律,紀律的律。會用這個字做名字,大概也是因為,他生來就是一個深沉的孩子吧,長得眉是眉,眼是眼,做事也一絲不苟、井井有條。
生活中,他時時呈現出一種訓練有素的狀態,各種好習慣多到爆棚:規律、整潔、有秩序、熱愛鍛煉、營養膳食;各種優點數不過來,脫衣有肉、穿衣顯瘦、很少衝動、絕不出格……一句話來概況,阿律就是一個精良銛利的生活技術流。
可是,就好像阿律曾經就讀的中央美術學院的老師,評價他作品時所說,他有一個弱點:技術成分過於突出,感情投放量永遠不夠。
沒錯,他會活色生香地笑,會左右逢源地說話,會適時恰當地表達立場,卻不會揮灑自如地釋放情感。因為在他的心裏,就好像裝了一把十六兩製的老秤盤子,東約西約、論斤論兩、貨色分明、慎而重之,以至於到了最後,失掉了那份本真和自然。
阿律一手一個拎著兩個垃圾袋,朝巷口垃圾箱走去。接著轟隆隆一聲,扔掉了所有的累贅。
阿律轉回頭時,一不小心撞上了一個人,那是來鼓樓喝酒的畫廊老板——老豬。
一臉庸人相的老豬,曾經也是個畫畫的,可畫了大半輩子,窮了大半輩子。後來實在窮瘋了,痛定思痛三五年,深刻研究市場規律,終於發現,藝術行業也是有規律可循的!
曾經賣錢的和正在賣錢的作品,集中起來解讀規律,就四個字——有效複製。
什麼創新、創意、解構、顛覆,都是扯淡。三百年,全世界就一個梵高。可如今這世上,七十億的人民嗷嗷待哺,渴望消費,他們習慣於已有的、熟悉的、見過的玩意兒,不想費勁地、賣力地、麻煩地去接納新東西。
所以,在此之上,作為大眾消費的通俗藝術品,隻要略有改良,微作進步,有效複製,便足以滿足這些蓬勃的購買欲,大把大把地從中撈錢。
想通了這一茬兒,老豬徹底不畫了,投筆從商,開店賣畫,居然真的發家致富,甚至建功立業了。如今,不但擁有自己的文化公司,還開了自家的畫廊,一條龍服務,又當策展人又當經紀人,又出書又演講,風頭無限,占盡先機。
最近,老豬敏銳覺察出海邊小酒館的經營狀況不好,早就尋摸著要把阿律這個人才拉入麾下。看時機到了,便開始伸出觸角,旁敲側擊,鋪墊情感。
這會兒,又正好在胡同口撞上了,老豬便將自己隨行的朋友打發走,上前跟阿律攀談了起來。
“阿律呀,最近怎麼都沒見你拿畫過來呀?”
阿律囁嚅:“噢,豬哥呀。最近……最近沒怎麼畫呢……”
老豬關切地問:“生意很忙嗎?”
阿律虛妄地解釋:“也不是,畫了,但沒有能出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