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壓室的氣密門鎖“哢嗒”一聲響,女主人站在門口迎接:“歡迎,從地球來的客人!”
門口的不速之客是一對年輕人,明顯是一對情侶,穿著雪白的太空服,取下頭盔和鍍金麵罩後露出兩個娃娃臉,看上去,他們都是大25歲左右,兩人都很漂亮,渾身洋溢著青春的光輝。他們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這艘巨大的X-33L空天飛機的進口,X-33L則錨係在這個形狀不規則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請:“請進,可愛的年輕人!”氣密門在他們身後“哢嗒”一聲鎖上。小夥子站在門口,多少帶一點兒窘迫地說:“徐阿姨,請原諒我們的冒昧來訪。上次去水星觀光旅行時,途中我偶然見到這顆小行星,看到你正在用激光槍雕刻著什麼。蠻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絢爛的激光束,岩石氣化後的滾滾氣浪,一個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對此印象極深,我從一個退休的飛船船長索羅先生那兒知道了你的名字……索羅船長你認識吧!”
主人笑道:“當然,我們是好朋友。”
“可惜當時時間倉促,他未能向我們詳細介紹。回到地球後我仔細查閱了近年的新聞報道,很奇怪,竟然沒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們兩個,感到很好奇,所以決定把我們結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這兒,我們要親眼看看你的太空雕刻。”
姑娘親密地挽著女主人的胳臂,撒嬌地說:“士彬給我講了這次奇遇,我當時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會怪我們打攪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愛地拍拍她的手背:“當然不會,請進!”
她領著兩人來到內艙,端出兩包軟飲料,兩位年輕的客人好奇地打量著主人,她大約40歲,服飾很簡樸,白色寬鬆上衣,一襲素花長裙。而她的言談舉止有一種隻可意會的高貴氣質,發自內心的光輝照亮了她的臉龐,姑娘一直盯著她,低聲讚歎著:“天哪,你簡直就像聖母一樣光彩奪目!”
女主人難為情地笑道:“你這個小鬼頭,胡說些什麼呀,你們才漂亮呢!”
幾分鍾以後,他們已經聊得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紹說,他們的名字叫杜士彬和蘇月,都是太空旅遊學院的學生,剛剛畢業,主人則說她的名字叫徐放,呆在這兒已經15年了。客人們發現,主人在船艙中飄飛著招呼客人時,動作優雅如仙人,而她在裙中的兩條腿分明已經有一點萎縮了,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後遺症。
女主人笑著說:“知道嗎?如果不包括索羅、奧爾基等幾個熟人的話,你們是第一批參觀者。觀看前首先請你們不要見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個雕刻的門外漢,是在26歲那年心血來潮突然決定搞雕刻的,現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塗鴉之作?”
他們乘坐小型摩托艇繞著小行星飛行,這顆小行星不大,隻相當於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錨係的X-33L幾乎蓋住了它表麵的四分之一。繞過X-33L,兩個年輕人立即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因為太陽從小行星後方斜照過來,逆光中這群淺浮雕鑲著一道金邊,顯得凹凸分明。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著肥大的工作褂,手執一把掃帚低頭掃地,長發長須,目光專注,一位老婦提著飯盒立在他側後,滿懷深愛地盯著他,她的臉龐上刻滿歲月的滄桑。從他們的麵容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國人,婦人則高鼻深目,像是一個白人。客人們在麵罩後驚訝而好奇地看著,這組雕像的題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該安放到太空中。雕刻的技法也略顯稚拙,不過,即使以年輕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貫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寧靜淡泊,透出寬厚博大,透出一種隻可意會的聖父聖母般的高貴。女主人癡癡地看著這兩座雕像,久久不語不動。良久,她才在送話器中輕聲說:“看,這就是我的丈夫。”
兩個年輕人不解地看看那對年邁的夫婦,再看看美貌猶存的女主人。女主人顯然看出他們的懷疑,輕輕歎息一聲:“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們看,那才是我。”
她指著畫麵上,有一名豆蔻年華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樹後,偷偷地仰視著他們,目光中滿懷崇敬和摯愛。這部分畫麵還未完成,一台激光雕刻機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說:“我稱他是我的丈夫,這在法律上沒有問題。在我把他從地球軌道帶到這兒以前,我已在地球上辦好結婚手續。不過,也許我不配稱他的妻子,他們兩人一直是我仰視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認他的第二次婚姻。”
這番話更加深了年輕人的懷疑,晚餐(按時間說應該是地球的晚餐)中,他們狼吞虎咽地吃著食物循環機製造的精美食品。蘇月委婉地說:“如果方便的話,能否請徐阿姨講講雕像上三個人的故事?我們猜想,這個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後,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輕輕地浮坐在太空椅上,兩個年輕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講起了這個故事……
女主人說,15年前,我和蘇月一樣青春靚麗,朝氣蓬勃。那天,我到太空運輸公司去報到,剛進門就聽見我身後轉來太空船船長喊我:“小丫頭,你叫徐放嗎?你的電話。”
那是地球軌道管理局局長的電話,從休斯敦打來的。接過電話,隻聽見電話中的人親切地說:“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賀。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喜歡講自立,我支持你離開家庭的蔽蔭。不過,萬一遇到什麼難處,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見索羅船長目光陰沉地斜睨著我。看來,剛才索羅船長接電話時,邦克叔叔一定沒有忘記報他的官銜。我也知道,邦克局長在百忙中不忘打來這個電話,是看在我父親的麵子上。我腦子一轉,對著電話笑道:“喂,你弄錯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蘇芳。”
我放下電話,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電話那邊大搖腦袋。然後若無其事地對船長說:“弄錯了,那個邦克先生是找一個叫蘇芳的人。”
不知道這點小花招是否能騙得過船長,他雖然懷疑地看著我,也沒有再追究。轉過頭,我看見屋裏還有一個人,是一名白人婦女,卻穿著中國式的裙裝,大約70歲了,滿頭銀發,麵容有些憔悴,她正謙恭地同船長說話,這會兒轉過臉來,微微笑著向我點頭示意。
這就是我與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會麵,瑪格麗特給我的印象很深。雖然韶華早逝,又不會妝扮,從衣著看是個地道的中國老婦,但她雍容沉靜,有一種天然的貴胄之氣。她用英語和船長交談,聲音悅耳,很有教養。她說:“再次衷心地謝謝你,10年來你一直這麼慷慨地幫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亞人索羅一揮手說:“不必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隨後船長叫上我,到老瑪格麗特的廂式貨車上卸下一個小巧的集裝箱,瑪格麗特再次致謝後就走了,索羅客氣地同她告別。即使以我25歲的毫無城府的眼光,也看得出船長心中的不快。果然,瑪格麗特的小貨車一消失,船長就滿腹牢騷地咕噥幾句。我奇怪地問:“船長,你說什麼?”
船長斜睨我一眼,臉色陰沉地說:“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課的話,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去做那種濫好人。她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軌道,10年前,因為年輕人的所謂正義或衝動,我主動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應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費為他運送食物。現在,每次太空運輸我都要為此額外花上數萬美元,這且不說,軌道管理局的那幫老爺們還一直斜著眼瞅我,對這些‘未經批準’的太空飛行耿耿於懷。我知道他們不敢公開製止這件事——讓一個70歲的老人在太空餓死,未免太犯眾怒。但說不定他們會把火撒到我身上,哪天吊銷我的營運執照。”
那時,我以25歲的幼稚咯咯地笑道:“這還不容易?隻要你不再想做好人,下次拒絕她不就得了!”
索羅搖搖頭:“不行,我無法開口。”
我不客氣地搶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後說怪話,既然是你自己允諾的事,就要麵帶微笑地幹到底。”
索羅瞪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天後,我們的X-33B型空天飛機離開地球,去水星運送礦物。瑪格麗特的小集裝箱已經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則藏在巨大的船腹裏。船員隻有三人,除了船長和我這個新手外,還有一個32歲的男船員,叫奧爾基,烏克蘭人。七個小時後,船長說:“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奧爾基起身要去船艙,索羅搖搖頭說:“不是你,讓徐放小姐去。她一定會麵帶微笑地把貨物送到那個可憐的老人麵前——而且終生不渝。”
奧爾基驚奇地看看船長,船長嘴角掛著嘲弄,不過並非惡意,目光裏滿是揶揄。我知道這是對我衝撞他的小小的報複,便氣惱地離開座椅:“我去!我會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堅持做這件事——而且不會在背後發牢騷的!”
事後我常回想,也許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時並不知李太炎先生為何許人,甚至懶得打聽他為什麼定居在太空,但我卻以這種賭氣的方式做出一生的允諾。奧爾基笑著對我交代了應注意的事項、清道車此刻的方位等,還告訴我,把貨物送到那輛太空清道車後先不要返回,等太空飛機從水星返回時,我們會提前通知你,再把你接回來。巨大的後艙門打開了,太空摩托艇順著斜麵滑下去,落進廣袤的太空,我緊張地駕駛著,顧不上欣賞腳下美麗的地球。半個小時後,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就在這時,我發現了那輛“太空清道車”。
這輛車的外觀並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個呆頭呆腦的長方體,表麵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著一種褐色的蒙皮,這使它看起來像隻癩蛤蟆那樣醜陋,在它的左右側張著兩隻極大的耳朵,也蒙著那種褐色的蒙皮。後來我才知道,這種蒙皮是超級特夫綸和陶瓷薄板的黏合物,它是為了保護清道車不受太空垃圾的破壞,也能盡量減緩它們的速度並最終俘獲它們。
幾乎在看到清道車的同時,送話器中有了聲音,一個悅耳的男人聲音在幾裏咕嚕說著什麼,我辨出“奧爾基”的名字,聽到話語中有明顯的卷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奧爾基,我不會說俄語,請用漢語或英語說話!”
送話器中改成漢語:“歡迎你,地球來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對,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減壓艙的外門已經打開,請進來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鑽到減壓艙裏,外門緩緩合攏,隨著氣壓升高,內門緩緩打開。在離開太空飛機前,我曾好奇地問奧爾基:“那個獨自一人終生呆在太空軌道的老人是什麼樣子?他孤僻嗎?性格古怪嗎?”奧爾基笑著讓我不要擔心,說那是一個慈祥的老人,隻是模樣有點兒古怪,因為他已經40年沒有理發剃須,他要盡量減少太空的遺留物。“一個可憐的老人。”奧爾基黯然說。
現在,這個老人已經站在減壓艙口,他的須發幾乎遮住了整個臉龐,隻餘下一雙深陷的而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幹的皮膚緊裹著骨骼,讓人無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師們。我一眼就看見他的雙腿已經萎縮了,在他沿著艙室遊飛時,兩隻細弱無力的仙鶴一樣的腿一直拖在後麵。但他的雙手十分靈活,熟練地操縱著車內的小型吊車,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裝箱,把另一隻集裝箱吊上去。“這裏麵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對我說。
我幫著他把新集裝箱吊進機艙,打開小集裝箱的鐵門。瑪格麗特為她的丈夫準備了豐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們盡情地享用著這些食品——不是我們,是我。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進食,對那些管狀的、流質的和奇形怪狀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鮮。說來好笑,我這位淑女竟成了一個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著勸我多吃,把各種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麵前。在我肚滿腸圓後,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簡直是太少了,他隻是象征性地往嘴裏擠了半管流質食物。我問:“李先生,你為什麼不吃飯?”他說已經吃好了,我使勁兒地搖頭說,你幾乎沒吃東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誠地說:真的吃好了。這20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已經習慣了,我想盡量減少運送食品的次數。
他說的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識中,一定認為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實,但這句平淡的話立刻使我熱淚盈眶!心中塞滿又酸又苦的東西,堵得我難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艱難,20年來,他一直是在死亡的邊緣處徘徊,用盡可能少的食物勉強維持生命的存在!
看著我大吃大嚼之後留下的一堆包裝,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刷刷地淌下來。李先生吃驚地問:“怎麼啦?孩子,你這是怎麼啦?”我哽咽地說:“我一個人吃了你半月的食物,我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來,我真不相信這個羸瘦的老人會笑得這麼響亮:“傻丫頭,傻姑娘,看你說的傻話。你是難得一見的遠方貴客,我能讓你餓著肚子離開嗎?”
吃第二餐時,我固執地拒絕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樣多。”老人沒辦法,隻好陪我一塊兒吃,我這才破涕為笑。我像哄小孩一樣勸慰他:“不用擔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後就去想辦法,給你按時送來足夠的食物。告訴你一個秘密,是我從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爸爸,而且對我的要求百依百從。我拒絕了他給我的財產,甚至拒絕了他的名聲,想按照普通人那樣獨立地生活,但這回我可要去麻煩他啦!”
老人很感動,也沒有拒絕,他真誠地說:“謝謝你,我和我妻子都謝謝你,可是你千萬不要送太多的東西,還像過去那樣,一年送一次就夠了,我真的已經習慣了。”另外,他遲疑地說:“如果這件事在進行中有困難,就不要勉強。”
我一揮手:“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此後的兩天裏,我時時都能感受到他生活的清苦,即使在他爽朗的大笑時,我也能品出苦澀的餘味,這種苦味感染了我,使我從一個任性淘氣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內成人了。我像久未歸家的女兒那樣照顧他,幫他準備飯食,幫他整理衛生。為了不刺傷他的自尊心,我盡可能委婉地問他,為什麼他們會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訴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質的,這輛造價昂貴的太空清道車也是私人出資建造。“如果冷靜地評價曆史,我承認那時的決定太匆忙,太衝動,我和妻子沒有很好地宣傳,把這件事變成公共的事業,完全是個人奮鬥。妻子從英國的父母那兒繼承了一筆相當豐厚的遺產,然而自從我登上太空後她就會失去財產繼承權,身無分文——不過,我們都沒有為此後悔過。”
說這些話時,他的神態很平靜,但兩眼炯炯放光,一種聖潔的光輝漫溢於臉上。我的心隱隱作痛,趕緊低下頭,不讓他看見我對他的憐憫表情。第三天,我收到了母船發來的信號,我穿上太空服,在減壓艙口與老人擁別:“老人家,千萬不要再這樣辛苦了,三個月後我就會為你送來新的食品,如果那時你沒把舊食物吃完,我一定會生氣的,我一定不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