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人,都是願意向高處走的。蘇東坡“高處不勝寒”,是說到了高處怕不能適應,這是一種憂慮。龔自珍這句詩原有下句“知隔朱扃幾萬重”,表麵上退後了一步,害怕高處不是那麼容易登臨的,實際上是更進一步,內心熱度更高也更強烈。隻有登攀前的感情積累“足夠了”,登臨之後才可能居高臨下盡情俯瞰。懷舊與遠看
人,每當年紀老了,就容易懷舊。但這是在“一般”和“淺層次上”的事情。限於每個人的精力和活動的範疇,確實是一旦老之將至,就喜歡懷舊了。讓我們品味一下——懷舊,首先是有“舊”可懷;但懷舊並不等於遠看,至少,它隻屬於淺近意義上的遠看。真正和嚴格意義上的遠看,應該是曆史和美學(甚至是哲學)上的,不帶有絲毫的感情成分。有一就是一,有幾就是幾,硬邦邦,冷冰冰。貌似無情,實際上最有情。
蕭乾老人晚年(七八十歲)時,還喜歡讓年輕人攙扶著走入足球場的看台。他並不很懂並愛“足球藝術”,也不祈望中國足球能衝出亞洲。別的球迷一進看台就眼望球場,蕭一上看台就眼望球迷。盡管球迷各式各樣,但最大特點就是狂熱,絕沒有如同“入定”如同老僧般的球迷。蕭所看所取的,就是這種青春的激情,他要借此燃燒自己的青春。蕭老,是中國文化老人當中的一個特例——他還是盡一切可能去“近看”。他相信隻有“近看”了,才能重新點燃創作的激情。
更多的人(其中就包括蕭的好朋友冰心和夏衍),則持久進行“遠看”。他們也看足球,但是在電視中看——不是現在的甲A或甲B,則更多是歐美等世界強隊“自己間的比賽”。他們沒有更多的“地方主義”或“本國主義”,反正都是外國人,誰踢得好就給誰鼓掌。他們關注的是足球本身,是站在近百年(至少也是三五十年)足球發展的背景上品察的。他們都曾飽經滄桑,從年輕到年老一樣愛國,但表達年輕時和表達晚年的“愛國方式”卻不一樣。年輕時一見危亡就怒火中燒,容易衝動和激憤;晚年時,人世滄桑見多了,知道直路走不通時就不妨曲折一番,甚至從“曲中見直”可能更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他們的人生經曆,決定了觀察事物的方法——我們不能說冰心和夏衍無情吧?
早幾年的我,是衷心崇拜蕭乾做法的。但到了近年,才驀然懂得了冰心和夏衍。其實蕭乾也有相反的另一麵,他對於相聲和音樂,也是反複傾聽其傳統段子,也是在規律的上邊尋找新的規律。這就是說,近看和遠看可以相輔相成,但近看總在前邊些,最後達到終極狀態的,則毫無疑義的是遠看。
我曾經一再近看,但得到的僅是短期目標中的“成果”。當時也曾為之興奮,但時過境遷,“成果”很快就一錢不值了。中年往後,人趨向成熟,更讓人成熟的是“文革”,是“文革”帶來的痛苦和憤怒。找不到人生方位時痛苦,找到了人生方位依然痛苦——為實現人生目標遇到的阻礙而痛苦。這樣講或許還顯得“空”,不妨把話題再行縮小——當年看過好戲曾興奮,以後看不到好戲就痛苦;等自己進入梨園並為了生產好戲去努力,一度發現努力轉化為成績便興奮,但發現自己和更多人的努力無效便迷茫,等從迷茫中掙紮出來,發現無效可能屬於曆史規律時,又怎能不感到錐心般的痛苦呢?
人生充滿了動靜。有動方能有靜。總是年輕時動得多也動得猛,老年動不了時才安靜——最初安靜是被迫的和無功的,慢慢習以為常了才能“靜”出習慣和成效。
每個單獨的個人,從生到死,都有這個發展的過程。每個民族,從幼稚到成熟,也一樣有這個過程。等到了慣於“遠看”之際,再加上點類如蕭乾那樣的“近看”,我以為就圓滿了。京劇還能“遠看”到什麼呢
我在過去的二十年間,集中研究的是梅蘭芳,是有關梅的方方麵麵。如今“遠看”,又能瞧見些什麼呢?
我要尋找的是規律和軌跡。要的是大的線條,大的塊麵和大的段落。
如果承認“京劇還是一門古典藝術”的話(這一定要先肯定下來,否則就沒有討論的前提了),那麼,梅蘭芳(以及關於他的文化現象)就位於整個京劇行進軌跡的中區。如果給他的藝術定位,就不妨叫做“中古”。“中古”是古典這一極端的絕佳位置。對比之下,“遠古”太遠,“近古”太近,性質都顯得模糊,不如“中古”那樣性質鮮明,一眼就可以把握清楚。
如果確認梅是“中古”,“遠古”又是誰呢?從道理上說,隻能是“梅蘭芳以遠”。“以遠”這個詞,從前在購買火車票時經常看到。比如您想從北京乘車到南京,可是眼前有一列從北京去福州的車,它限售“上海以遠”,這樣您就買不到票子了。京劇審美也是一樣,您想研究京劇的源頭,可光知道“樣板戲”,連梅蘭芳都沒聽(至少是“接觸”)過,那最好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