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人們活著,困苦而艱辛
在低矮的房室裏,麵帶驚惶
比頭生的牲畜更恐懼
屋外你的大地醒著呼吸著
他們活著,卻對此一無所知
——裏爾克
葉霧美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很小的縣城,也許是因為晚上的緣故,看起來很蕭條。
沿街有很多店鋪,但看得出來,都是新店鋪,賣的東西和陳設都大同小異。除了店鋪,還有很多洗頭房,女人坐在玻璃窗後麵,看著窗外,隻有看到男人經過才會露出激動的表情,把窗戶敲得砰砰作響,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那些女人看起來都比較土,因為稍微有姿色的都去了大城市,隻剩下些殘花敗柳在這裏苦苦支撐。
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樣,縣城中心靠近火車站的地方,也有一個形象工程,搞了一個小廣場。
為了節省電費,廣場上隻開馬路左側的路燈,看起來有些昏暗。
路燈下麵,停著幾輛拉活的汽車。
而在黑暗的一側,站著幾個抽煙的人。
看到葉霧美走過,他們向她吹了一聲口哨,也許是把她當成了剛剛來到此地準備在夜裏做生意的“流鶯”。
葉霧美覺得很危險,不敢再在街上遊蕩,想找個地方先吃飯休息一下,然後找個旅館住下來。
她看到了一個網吧。
網吧似乎是這個地方最景氣的生意,燈火通明。
葉霧美進了網吧,想給我發一封信。
網吧倒很熱鬧,沒有人看她一眼。他們在玩聯機遊戲,不停地大呼小叫。
——前麵有一個!
一個光著膀子摟著女孩兒的小夥子大喊一聲。
女孩重重地在小夥子的肩膀上擰了一下。
小夥子似乎沒有感覺,拿起一根烤過的羊棒骨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女孩從小夥子的腿上下來,走到收款台後麵。
——押金十塊,掛機結賬。
她對葉霧美說道。
葉霧美掏出十塊錢遞過去。
——身份證。
葉霧美掏出身份證遞過去。
——52號機。
葉霧美向52號機走過去。
——吃飯不吃飯?
女孩突然問了一句。
葉霧美被問蒙了。
——我們這有飯店,可以點餐,炒菜米飯麵條都有,你想吃啥?
——炒飯有沒有?
——有。
——來個炒飯吧,別太鹹了。
——好,要不要飲料?
——來瓶水吧。
葉霧美又掏出錢包結了賬。
葉霧美坐在電腦前麵,一邊和我聊天,一邊尋找自己發在網上的那些照片。
她居然還能找到幾張。
不一會兒,炒飯就端了上來。
葉霧美對我說,炒飯裏不但有雞蛋,還放了臘腸,味道很不錯。她問過送飯的服務員,才知道網吧也兼營飯店,後院有客房,有舒服的床鋪供從虛擬世界歸來的戰士休息。
葉霧美告訴我,她會在這個網吧旅館住上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來,按照書中的提示,葉霧美到車站去坐車。廣場邊上就是車站,有幾輛開往縣城周邊的中巴車停靠。
書上說,這些車沒有發車時間的概念,隻有人上得差不多才會開走。葉霧美坐在司機後麵的單人座位上,不用和人擠在一起,她覺得還算滿意。
車上的人越來越多,氣味也越來越複雜。乘客大多數是到縣城采購的鄉民,有的人買了塑料盆,有的人買了種子,還有人用竹籠裝著一頭小豬。小豬隻要一叫,那個人就拿著一個可口可樂的瓶子給它灌幾口涼水。
她靠在車窗邊上,看著廣場。一個少年穿著旱冰鞋,正在廣場上滑行。他的手裏拿了一罐可樂,不時地在高速的滑行中從容地喝上一口。這個孤傲的少年是這座縣城的風景,可樂是少年的一個形象工程,他因此與眾不同。葉霧美一直注視著那個少年,直到汽車終於開動。
中巴車在盤山公路上走了大概有兩個多小時,才到達書中所寫的齊拉渡口。
——到了齊拉渡口,機械時代結束,代之以畜力及人力。
書上這樣寫道。
葉霧美下了車,發現路邊居然有一個賣麵包和小食品的老太太。她問老太太旺多嘉木村怎麼走,老太太指了指後麵。
那個角落的石板上居然躺著一個男人,如果不是他坐起來,她會覺得那是一團爛布。
男人站起來,走進了樹林。
他出來的時候,手裏牽著一匹很矮的馬。
——旺多嘉木,走。
他說。
葉霧美走過去。
男人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把葉霧美抱到馬上。
葉霧美從來沒騎過馬,覺得有些害怕。
不過,這匹馬並不高,而且還很溫順,她的心慢慢平緩下來。
那個人牽著馬,向旺多嘉木村走去。
這條路沒有修過,純粹是人和馬踩出來的。
——來旅遊的人多不多?
葉霧美問他。
——不太多。
那個人回答。
他們從一個近乎幹涸的河床上走過。葉霧美猜測,這就是這個地方被稱作“齊拉渡口”的原因。
在馬上走了半個小時,葉霧美忽然想方便一下。
她讓馬停住。
那個人似乎知道她想幹什麼,把她從馬上抱了下來。
葉霧美找了一個草深林密的地方蹲了下來,一邊解決問題,一邊害怕那個男人衝過來,天當被地當床,把自己當場解決。
幸運的是,一切都沒有發生。
他們到達旺多嘉木村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男人向她收了十塊錢,就騎著馬走了。
葉霧美的腿有些發軟,大腿內側和胯骨有些疼痛,不過總算還能站住。
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她並不確切知道自己要找誰。
書中的介紹很不具體,隻是淡淡地提了一句:
——旺多村有位健在的巫師,隻有他才能文出最古老的花紋。
葉霧美就是被這句話打動的。
她想找個村人問問。
她在村子裏走了走,隻碰到了幾個人,並且無一例外都是老人。
他們一邊笑著一邊搖著雙手,表示自己聽不懂漢話。
他們似乎對葉霧美的到來沒有表現出過分的熱情,應該是看到過不少她這副裝扮的人。
葉霧美忽然聽到了音樂聲,很大的音樂聲。
葉霧美覺得很奇怪,順著聲音找了過去,來到了一個空場。
空場邊上支著很多高高的架子。
葉霧美看過圖片介紹,知道那是晾曬稻穀用的。空場上紮了一頂大帳篷,像一個巨大的蘑菇。
帳篷門口,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好像是在賣票。
葉霧美走過去,看到帳篷門口掛著一塊布,上麵是“木托縣藝術團”幾個大字,下麵是一些照片。因為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
站在帳篷外麵,就能聽到裏麵的口哨聲、歡呼聲響成一片。
圍著帳篷,幾個撅起屁股的小孩透過帳篷的下麵正在偷看表演。
——買票?
一個叼著煙的男人問她。
——多少錢?
——兩塊!
男人說道。
葉霧美很想去裏麵坐一會,她的腿太累了。
——女人看這個做什麼?
葉霧美進門的時候,仿佛聽見有人嘀咕了一聲。
進去之後,葉霧美這才知道為什麼村子裏看不到幾個人,原來都在這裏了。觀眾席是半環形,大概有七八排,都是便於拆裝的鐵架子,上麵捆著木板。
葉霧美跨坐在凳子上,把包卸下來。
她一邊揉著肩膀,一邊看著周圍的情況。
坐在前邊的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轉了過去。
舞台上沒有人,似乎還沒有正式開場。
看演出的人,十有八九是年輕人,穿著綠軍裝,戴著帽子,有點像七八十年代的城市青年,隻有幾位老年人穿著當地製作的靛藍的土布衣服。
大部分人都在抽煙,弄得帳篷裏煙霧騰騰。
又過了幾分鍾,演出還沒有開始,台下的人有些坐不住,又開始叫了起來。
一個小女孩從小舞台後麵的布簾裏鑽出來。
——居然還有報幕員。
葉霧美覺得很有意思。
葉霧美沒有聽清楚小女孩說什麼,隻見她又撩開布簾,鑽了回去。一個男孩站在前麵,摹仿一個喜歡吸毒的男歌星,唱了一首老歌。然後是馴猴節目。
那隻猴子不太聽話,不停地在舞台上跑來跑去,挨了不少的鞭子。
小報幕員又鑽了出來,沒想到她也是演員,唱了一首蔡依林的《愛情三十六計》,居然還邊唱邊扭,帶著事先編排好的招牌動作。看到沒有人起哄,小女孩又加唱了《兩隻蝴蝶》。
臨下場之前,她又報了幕。
兩個女人走了上來。
她們穿著乳罩,勒著三角褲,身上貼著亮閃閃的金色紙片,像金色鯉魚一樣閃著粼粼的波光。
她們在台上扭起了所謂的現代舞。
可惜的是,她們的年齡太大了,皮膚已經出現了鬆弛和褶皺,一個女人居然還長著妊娠紋。
台下開始起哄。
——要花花上來。
葉霧美聽出了他們在喊什麼。
看來,花花是台柱子,他們都知道。
花花小姐果然不同凡響,出場的時候居然裹著一個黑色披風,很有巨星風采。
花花小姐在台上扭捏了一會,把披風扔到了一邊,露出了年輕的身體。平心而論,線條的確不錯,相當誘人。
葉霧美正在看花花小姐扭來扭去,卻發現花花小姐停止了胯部的顫動和乳房的抖動,笑著看著觀眾後麵。
周圍的人都站了起來,
——書記來!
人們都謙恭地向一個老頭打著招呼。
葉霧美知道,旺多嘉木村是正式的民族行政村,有村長,有黨支部書記,實行的是村民自治製度。但和別的村民自治製度不一樣的是,這個村實行的是村委會、宗族長老和鬼師三重領導機製。村委會管理日常事務,宗族長老管理道德,鬼師管理民間信仰和鬼神,防止妖魔做祟,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書上說,村子裏有什麼大事,都是大家湊在一起開會,協商解決。
老頭對人們笑了笑,擺手讓他們坐下。
老頭坐下來,看到了葉霧美。
——這位客人有啥子事情,來到我們這個地方?
他看著葉霧美問道。
——我是旅遊的!
葉霧美回答說。
——哦,旅遊的?不是記者?
老頭半信半疑。
——不是,我就是來旅遊的。
——那就好,那就好,節目好看噻?
——好看,好看。
葉霧美說道。
——這就叫精神文明。這幫老腦筋,總是要開化開化,才能跟得上形勢。繼續演,繼續演。
他對著舞台上說。
書記點了一棵煙,一邊抽煙,一邊看演出。
葉霧美能感覺到,書記看她是一個普通遊客,也就沒了什麼精神。
花花小姐又在舞台上扭動起來,比剛才賣力很多。
——本晚演出到此結束,請觀眾退場。
小女孩出來說道。
人們卻沒有散,還坐在一起聊天,不時發出一陣哄笑。
——書記,我問一下,這裏是不是有個巫師?
葉霧美問書記說。
——這裏哪有什麼巫師?沒得嘍,那是封建迷信,要取締!
書記笑著說。
——真的沒有?
葉霧美笑著又問道。
書記也笑了笑。
——巫師沒得,鬼師倒是有一個。木勝,過來嘛,這位同誌找你老爹有事情!
——等下嘛!
一個青年應了一聲。
——要你過來你就過來!
書記佯裝發怒道。
那個叫做木勝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他也穿著綠軍裝,頭上歪戴著一頂軍帽,看樣子得有三十多歲。
從他的邋遢程度來看,應該是個光棍。
——啥子事嘛?
——說是找巫師,找你老爹最巴適,你把客人領過去。
——一會兒再去?
——要得,莫要忘記。
書記對葉霧美笑了笑,站起身來,挑開門簾走了出去。葉霧美看到花花小姐在外麵站著,挎住了書記的胳膊。
——五十斤糯米又沒了。
木勝看著書記的背影說道。
從帳篷裏出來,葉霧美跟在木勝後麵,向半山走去。
一路上,木勝很少說話。
山裏人睡得很早。他們沒有碰到什麼人,隻碰到一條狗,把葉霧美嚇了一跳。
——不怕,不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