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正帶著警察和軍隊在醫院裏抓受傷的學生呢!請問,我今晚還要抓多少人?!”
話筒那邊傳來的聲音確實很響,就連站在幾步外的謝培東都能聽到。他也隻能靜靜地望著手拿話筒的方步亭。
“其滄兄呀。”方步亭回複了他一貫低緩的聲調,“不要急,你現在在哪裏?受傷的學生在哪個醫院?我立刻趕來。”
對方那個“其滄兄”的聲調也沒有剛才激動了:“我是燕大的副校長,我還能在哪裏?燕大附屬醫院,坐上你的轎車,二十分鍾內給我趕來!”
“行長,帶上幾個看管金庫的兵吧。外麵太不安全。”謝培東遞上禮帽。
方步亭未接禮帽也未接言,已徑自向辦公室門走去,走到門邊,才又站住:“立刻電複央行總部,我北平分行沒有給任何倒賣物資走賬,無密可泄,願隨時接受調查!南京那邊,繼續打電話,務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這才推開了那道兩扇開的辦公室大門,走了出去。
出了二樓這間辦公室門,豁然開朗。環二樓四麵皆房,環房外皆鑲木走廊,環走廊皆可見一樓大廳,直接中央樓頂。東邊通方步亭辦公室有一道筆直樓梯上下,西邊通臥房有一道彎曲樓梯上下,依然絲毫不礙一樓大廳東麵會客、西麵聚餐之闊大布局。在北平,也隻東交民巷當年的使館區才有幾座這樣的洋樓,抗戰勝利,北平光複,由央行總部直接出款交涉買下這棟洋樓供方步亭辦公住家,可見北平分行這個一等分行之重要。
方步亭的身影還在東邊筆直的樓梯上,客廳那架巨大的座鍾恰在這時響了。
方步亭的腳步悄然停住。
兩聲,三聲,四聲。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鍾鳴後,方步亭常常能幻聽到的那個聲音,果然又出現了。
似人聲,又不似人聲;無歌詞,卻知道歌詞: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另一個人似乎也能幻聽到這個聲音,謝培東的眼在二樓辦公室大門後深深地望著方步亭凝聽的背影。
幻聽總是無意而來,無故而止。
方步亭的腳步又動了,也隻有謝培東才能感受到他腳步中帶出的心裏那聲歎息。
目送著腳步下樓,目送著背影在客廳大門消失。
無月,戒嚴,又大麵積停電。
客廳大門外的黑,卻若有光,若無光。
——這是天快亮了。
燕大附屬醫院的大樓外,這裏,因能額外得到美國方麵提供的柴油,自己發電,整個大樓都有燈光,大院也有燈光。
於是赫然能見,距大樓十幾米開外的大院裏整齊排列著三個方隊。
中央軍第四兵團一個士兵方隊。
北平警備司令部一個憲兵方隊。
北平警察局一個警察方隊。
中央軍和憲兵方隊一式美軍裝備,鋼盔鋼槍。
警察方隊則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隊前方,大樓門前,石階上靜靜地坐著幾十個燕大教授。
這種無聲的對峙還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隊和教授之間那個青年警官的一舉手間。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兒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方孟韋。
背後的方隊代表的是一個政府的機器,麵對的教授代表的是這個國家的臉麵。方孟韋卻不知道自己代表誰,他隻知道,自己的手一旦舉起,背後的國家機器便會踏著國家的臉麵碾過去。
背後方隊的目光全在望著他筆直挺立的背影,他卻不敢看前方石階上教授們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階正中那個父輩——燕京大學副校長、國民政府經濟顧問何其滄的眼光。
他們背後緊閉的玻璃大門內低坐的黑壓壓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東北流亡學生。
最讓方孟韋揪心的是,還有三個完全不應該也完全沒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們的背後、東北流亡學生的身前,隔著那麵巨大的玻璃門在望著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左邊的那個女生——燕大學生、何其滄的女兒何孝鈺在望著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右邊的那個女生——燕大學生、自己的表妹謝木蘭也在望著自己。
至於中間那個年輕男人,方孟韋連他的那身長衫都不願掃一眼,何況那張貌似倜儻卻總是深沉的臉——燕大教授、何其滄的助理梁經綸。
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名單上,這個人的公開身份是燕京大學最年輕的教授,重大嫌疑為中共北平城工部學委!幾次密捕的名單上有他,每次又都從名單上勾去,就因他還是何副校長的得意門生、重要助手。種種顧忌,使他得以在眾多學生中慷慨徜徉,在眾多女生中故作深沉。像他的名字那樣,“梁經綸”這三個字使方孟韋十分反感。
紛紜的念頭在方孟韋的眼中被一絲警覺的光打斷了。
他望向天空,隱約看見了天際破曉的那一線白。
他的右手倏地抬起。
背後的方隊立刻有了反應:
所有的目光一凜,接著是三個方隊同時碰腿,發出一聲響亮的鞋聲!
那隻手卻並未舉起,隻抬到腰間,慢慢伸向左手,撩開衣袖,看表:
——淩晨四點十分了!
“預備!”中央軍第四兵團那個方隊前的特務連連長獨自下令了。
中央軍第四兵團那個方隊橫在胸前的卡賓槍整齊地一劃,所有槍口都對向了前方!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連長:“齊步,前進!”
中央軍第四兵團特務連方隊整齊的步伐向大樓門前的教授們踏去。
何其滄的目光緊盯著踏步而來的人牆,接著身子一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