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冬日的幻覺(2 / 2)

我家對麵的陽台上常出現一個梳著細長辮子的女中學生,她似乎總是在大聲地背誦一些乏味的英文語法,而且通常還是錯的。不過她讀外語時的表情真的很虔誠,像是匍匐於朝聖山路上的藏民。說實話她長得有點像我的初中同桌小溪。她的名字好像叫葉小溪,我不大記得了。但我很清楚地記得小溪也是紮著兩條細細的辮子,讀英文的時候因為過於咬牙切齒而咬到舌頭。不過記憶是一堆散在地上的碎片,拚湊起來要花我很多時間,況且現在我手邊也沒有一塊橡皮之類的東西來供我想起同桌的她。

所以我隻會覺得對麵的女中學生像小溪,而不會想到打個電話問她聲好。況且電話號碼已經遺失,遺失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黃昏。

9

某年某月某日,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我對街邊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婦人開始感興趣,我想她的糖炒栗子也許和古龍小說裏那個用毒祖宗熊姥姥的一樣,吃過之後就如同駕鶴西去一般。於是我買了一包,想看看我會在吃到第幾顆時死掉。

結果我吃完整整一包之後我仍然在街上幸福地遊蕩,像條產前興奮的魚一樣搖頭擺尾。昨夜西風凋碧樹。路旁高大的法國梧桐開始瘋狂地掉葉子,由於沒有風,所以葉子一片一片直挺挺地砸下來,甚是恐怖。陽光從枝丫間破破碎碎地掉到地上,攤成一層散發著模糊光亮的淡金色油彩,像是一層很厚的骨灰。

我為自己的比喻暗暗吃驚,我想是看前世和小引的詩看多了,有點中毒。在吃完栗子一個小時之後,我確定自己沒有任何不良反應和中毒的跡象。我吃了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這是大難。

而我居然沒有死掉,所以我必有後福。

聰明的人善於在適當的地點適當的時候安慰自己。我不算很笨。

10

我開始愛上一個人,可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否愛我。

世人說這叫單相思。

前世說這叫尋找肋骨行動失敗。

11

這個冬天異常地可惡,不僅冷,而且潮濕。大把大把的水分子懸在空氣裏,捕捉著每一個滲透皮膚的機會。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骨縫間停留的東西,那是毒蛇皮膚表麵般的陰冷與黏膩。

我開始長時間蜷縮在沙發上,同時把暖氣開得異常地足。父親說這個月的電費是個問題。於是我用自己剛剛拿到的三張彙款單把電費交了——那是我僅存的小金庫了——然後光明正大地把溫度繼續升高。

我想其實人也是需要冬眠的。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前世,他說:你很會給自己的懶散找借口。我於是準備下線。他問為什麼,我說我要冬眠。

昨天吃飯的時候母親又談到我將來的生活。她永遠也搞不懂生活在這個懶散的城市其實是一種慢性自殺。她總是對我說,你看生活在這兒是很舒服的,除了記者忙點其他的人活得都挺滋潤,連上班的時候也可以翻翻報紙上上網,品品好茶吹吹牛。

可是我總是有種向外突圍的趨勢,遠方的生活像是一幅誘人的大拚圖,等待著我去創造一個完美。我的一意孤行和垂死堅持總是讓母親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直到N次地暗淡。我想我是個不怎麼孝順的孩子。我發過誓的,下輩子我會陪在我媽身邊,不走,一步也不走。

12

在我們文理分科大半年之後,在我們徹底忘掉曆史政治之後,在我們連鴉片戰爭的年代與什麼是商品的價值都無法想起之後,學校告訴我們說我們要考文理大綜合了。然後理科生開始開心地笑,因為他們認為熬幾個夜就萬事OK了。文科生開始摔本子摔筆,開始人仰馬翻。小A是文科的,他問我“化學應該怎麼補上去”的時候的樣子真正是讓我心疼了。

一個星期前我還在考慮是否將理科半途而廢,然後快樂地一頭紮進文科。現在好了,我不必再為無法選擇而痛苦,因為已經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其實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記得誰這麼說過。

13

這個冬天像是個美麗的幻覺,我覺得自己始終處於懸浮的狀態,這種狀態讓我恐慌,又讓我著迷。厚厚的日曆越撕越薄,電腦裏儲存的文字卻越來越多。

我的電腦裏有我最最親愛的文字,文檔像個華麗的垃圾場,裝滿了各種外表光彩奪目的垃圾。在我一一清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小乞丐。

這個冬天,這個如電影音樂一樣模糊的冬天,這個如梵高的色彩一樣喧囂的冬天。這個一去不再回頭的美麗幻覺。

在日漸明媚的春光中,一去不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