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寧,外麵下著雨,媽媽心裏好難過。媽媽和你有著二十七年的年齡差距,我們的生活何其不同,有些話我不能全對你說。媽媽何嚐不知道,如果我坦露自己的心事,那樣隻會讓你更痛苦,讓你更心亂,因此我不能完全告訴你我難過的理由。即使在我最心痛的時候,我也隻能這樣給你寫信。
不過,看到你在認真閱讀媽媽推薦給你的書,我真的很高興。走進你房間的時候,正在讀書的你告訴我說,“媽媽,這本書真好,我要用心去讀”。聽了你的話,媽媽真想對那位素未謀麵的意大利同齡作家蘇珊娜·塔瑪洛說聲謝謝。也許我和她,我們今生今世都不會見麵,然而在世界的東方,在這地球上的某個地方,有位母親因為無法和女兒交流而痛苦不堪,後來正是因為她的書,我們的心扉才重新朝著對方敞開了,謝謝。我想她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那是《少年小樹之歌》* 吧?當那個印第安少年感到難以言說的孤獨和痛苦的時候,他不是對著天空說話,請求將自己的心事傳遞給山穀裏的爺爺嗎?於是,樹木、星辰和風就向爺爺傳達了少年的心裏話。爺爺聽到樹木、星辰和風轉達的少年心事,便來尋找少年了。關於這個情節,我們是不是討論了很長時間,你還記得嗎?
媽媽常常跟你說,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辱罵,也不要輕易出口。蔚寧,你知道嗎?因為你說出的粗話不會消失,而是飄遊於地球之上,然後落上樹木,落入河水,融化進雪花。也許我們會吃到這棵樹結出的果實,也許我們會喝到這條河裏的水。那時候,你像個小孩子似的麵帶膽怯,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作為媽媽,我不是故意嚇唬你的,因為我真的從來都是這樣想的啊。
媽媽讀這本書大約是在十年前了。當時,我感受到了無法形容的安慰和溫暖。前不久,媽媽又重讀了這本書。感動一如既往,或者更確切地說,隨著年齡的增長,媽媽的感動也更多了。
這本書是生命垂危的八旬老奶奶寫給遠在美國的外孫女的書信。老奶奶代替因生活放縱而死的女兒撫養外孫女。現在,我們可以推測這位老奶奶的女兒曾經參加了政治運動,生活過於激進,結果毀滅了自己。外孫女覺得自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了,因此和外婆多有齟齬。盡管外孫女討厭外婆,遠走美國,而且從來不給外婆寫信,然而外婆卻在臨死之前給外孫女留下了這些書信,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會回這個家。
“不要哭。”
外婆告訴孫女。
雖然我先你而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是當我不在人世的時候,我也還是會繼續留在這個地方。我會變成美好的回憶,留在你的記憶深處。每當你看到樹木、菜地和庭院,你就會想起我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幸福時光。當你坐在我的椅子上,也會這樣。
“媽媽最近好討厭!”
某一天,你用並不憤怒的聲音說道。
我也想說:“我也這樣認為。不過,如果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你僅僅討厭我,而我既討厭我自己,也討厭你!”
但是,我是媽媽呀!我怎麼能以女兒的言語反擊自己的女兒呢?為什麼呢?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很多次了,這樣隻會讓事態更加惡化。而且我也不能孩子氣,也是為了將來少費口舌。
書裏的外孫女也說什麼都討厭。她討厭落後於時代的外婆,也討厭拋棄自己獨自放縱的媽媽。也許是因為這位外婆比媽媽年紀大的緣故吧,她就想在臨終之前跟外孫女說說自己的一生。輕聲細語,娓娓道來。她好像是這樣開始的吧:
上小學的時候,我的心靈深處進行著激烈的鬥爭,這邊是忠於自己內在感覺的意誌,那邊是忠於他人觀點的渴望,盡管我感覺到他人的觀點可能是錯誤的,並且不夠真實,也許是後悔了,最終我屈服了,然而這隻不過是我的表演。為了安寧的生活,我必須進行數不勝數的表演。
親愛的蔚寧,讀書,並且從書中發現作家動人地寫出了與我們的心情息息相通的句子,這才是不可錯過的讀書之樂啊。別說這位年逾八旬的老奶奶,哪個人上學的時候沒有過這樣的矛盾?哪個人又不是在這樣的矛盾之中活著呢?啊,數不勝數的表演!
正如那個時代所有屈服於這種矛盾的女人,她也跟某個蠻不錯的男人結婚了。當時的婚姻生活幾乎都是這樣,兩個人當中的某個人或早或晚地崩潰,進入到小型地獄般的婚姻。為了毀棄婚姻,或者遭受嚴重的虐待,或者逃亡,過著永遠的流浪生活,當然這需要叛逆的氣質。你也知道,叛逆從來不是我的個性,即使你外公不和我同床,我也沒有絲毫的怨言,甚至什麼也沒說。他也從來沒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