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來自桃江,一個美麗的地方。外婆家的門口,有清澈如泉的桃江流過,江上有擺渡的竹排悠悠遠近,有載客的木船嗒嗒駛過,有挖沙的鐵船鏗鏗回響;江邊有洗衣的女子,雙手擰著濕潤的衣物,口裏發出甜美的笑聲,或許還能看見男孩子們赤裸著身體在水裏嬉戲……外婆家的房子所在地方離河麵很高,如果到水邊去洗衣或玩耍,要經過十幾米長的石階,石階前後是高大的綠樹和茂密的竹叢。每次去外婆家,最先呆的地方就是石階下水邊的平台,迎著水上清風,一邊和旁邊的江表弟用各自的方言交談,雖然總是說好幾遍對方才能聽懂,我們依然談得很開心。江水呈鐮刀形從眼前緩緩流過,對岸是沒有人煙的樹林,樹林和江水之間是灰白色的沙灘;天空的碧藍,樹林的濃綠,沙灘的灰白,江水的淡綠,組成一個四色帶,在眼前鋪展開來。

當我還沉浸於這景色時,江表弟的姐姐、我的表妹——芳芳出現在石階的盡頭,然後請我去喝茶,然後她走下來,我們仍然蹩腳地用各自的方言交談,我們可以談的東西很少,複雜一點的話對方就聽不懂,但是氣氛溫馨。

妹妹此時應該是安靜地坐著。每次來,她總願意在外公的小店裏,陪著外公說話,嚐著楊梅幹,看著每一個來店裏買東西的村民,外公總是對他們微笑,親切地交談。爸爸此時一定是和兩個舅舅在一起,這裏除了我們,常會有其他的客人,爸爸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桃江方言,和他們聊著。我走到門口的時候,從客廳裏傳來一陣笑聲,笑著笑著,他們已喝了一口酒。我在外婆家很少看見媽媽,她總是到處跑,不知她去哪兒。

我不是媽媽的親生骨肉,當我知道這個事實,我以為找到了我做錯事時媽媽打我打得那樣重的原因。有一次我過馬路,不知道身後正有一輛自行車飛快地馳來,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媽媽的懷裏,媽媽正給我敷藥,她的手碰到我的頭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五六個大皰沿著額頭繞了半圈,媽媽的手開始抖了,我轉眼瞧媽媽的臉,她竟在抽泣,我說:“媽,別哭,不是很疼的。”媽媽的眼淚流下來,手抖得更厲害了。年幼的我當時並不明白媽媽為何哭得那樣厲害,後來我才懂了,媽媽是真的愛我,很愛很愛。有一次媽媽帶我去姨娘家玩,那個姨娘嫁得很遠,我們很難得才能去一次。姨娘跟我提到媽媽時說:“你阿姨……”,我說:“阿姨?什麼阿姨?這是我媽。”後來跟媽媽說起這個時,媽媽微笑,眼裏噙著淚。

媽媽待我是好的,很好很好,但我仍會想起我的親生母親,我的身體裏流著她的血液。在媽媽麵前,我從不敢提起關於親生母親的,媽媽是個愛多心的人,她一定會認為是我覺得她不好才會想念親母。隻是有幾次,趁著媽媽不在家,我一個人出去,踏過一條小河,經過一個小村莊,穿過一片片田野,去看望我的母親。母親的墳在小山的山腰,泥土覆蓋,青草生長,四周有青鬆圍繞。我站在母親的墳前,青鬆遮蔽天空,隻留出小小的藍天,這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我可以感覺到,母親正微笑地看著我,而我也隻是靜靜地看著母親,說不出一句話。“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那時我才理解這句詩的沉痛。走上前,蹲下去撫摸墓碑,輕如撫摸母親的臉,我發現了我和妹妹的名字,我和妹妹的名字與母親的名字刻在同一塊石頭上,原來母親和我們一直是在一起的,而且以後也將是,直到石頭腐爛,那樣長的一段時間,我該心滿意足了吧。

母親看我最後一眼的時候,我還是個隻有一歲多的嬰孩,我多想知道,當看見已經長大成人的我,在上大學的我,在球場上奔跑的我,她會是怎樣一種神情。

我愛這土地,大概是因為泥土裏融著母親的魂魄吧。

我在一個小村子裏長大,很簡單的一個村子裏,我度過了簡單的童年,放牛,爬樹,玩彈弓,捕知了,烤番薯,捉迷藏,摸田螺,小河裏戲水……與山水草樹耳鬢廝磨的日子,清新而美妙的回憶。

村裏有個老人,因為小時候身量小,大家都叫她“矮婆娘”;我曾經很討厭這個人。她和丈夫住在村子北邊的一個小房子裏,小房子後有幾棵橘樹。因橘樹很少毛毛蟲、螞蟻之類,我和夥伴很偏愛它們。暑假的中午,我們經常爬上樹去玩耍,玩得很歡。因此打擾了“矮婆娘”的午睡,而且她也心疼被折斷的樹枝,總是隔著窗戶大聲責罵。有一次,一夥伴晃得太厲害,啪的一聲,踩斷了有史以來斷得最粗的一根樹枝,我們以為“矮婆娘”會罵得很凶,然而她隻喊了一句便不出聲了。我們正奇怪,一會兒隻見她拿著竹條罵罵咧咧地衝出來,夥伴們一哄全消失了,我爬得高,來不及逃,光著的腳背被抽了一記,雖然並不很疼,夥伴們卻笑了我好幾天,因這一記,對她我一直懷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