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報社後,他不能改變我,我也不能改變他。我們之間的衝突更加升級。他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沒有比你更愚蠢的了!”我說:
“我是因為反右派有問題才去向黨彙報的,現在反右派弄到我頭上,我更知道它有問題,怎麼能改口呢?我想改也改不過來,隻好不改了。”
他說:“你死死抱住帽子不放……別人都摘了帽子,有了合適工作,你還養豬!別人摘了帽子,可以當記者。你就不行,不讓你寫,人們早把你忘記了。”
我說:“不是我不肯摘帽子,而是他們要我承認帽子後,才能摘帽子。人們說我是小偷,我說我沒有偷東西,你就應該研究我偷東西沒有。怎麼承認了是小偷,就不是小偷了呢?”
他說:“就算將來證明帽子戴錯了,可是,這幾年,你許多文件不能看,許多會議不能參加,已經是大大落後了,趕不上去了。”他的話打中了我的要害,我隻好拿(紅岩)裏的華子良等英雄人物激勵自己;有堅強的革命意誌就是最大的進步;寧要原則,不要腦袋;寧要真理,不要所謂的前途。他說:“黨的政策從來隻是照顧大多數人的利益,少數人是要犧牲的。你的不幸你一個人擔承吧,不要連累我、連累孩子、連累我們一家人。”
我說:“你過去常說,有些人在政治運動中落井下石鬧離婚,以後問題搞清,這些人被人罵死了,抬不起頭來。沒想到你現在也這樣!”
他說:“這次運動和以前不一樣。”
他又以我是頑固右派為理由,再一次向法院提出離婚,法院批準了。我被劃右派時,我的三個孩子最大的才7歲,經過長期分離,都不肯要我……在鬧離婚期間,我胸部突然劇痛,發作起來痛得死去活來。喉嚨裏好像堵了一塊痰,吐不出、吞不進。中醫說我得了胸痹(即心絞通)、痰迷心竅。經過長期針灸,才有好轉。我從未想過自殺,但我算是體會到了:“怪不得有人會自殺!眾叛固然可怕,親離更為可悲。身受社會與家庭內外夾攻的人能挺得過來嗎?”我決不會自己去死,我要親眼看到反右派的結局。我想:“真正的戰士都有白毛女的性格,我要做一麵不倒的旗,能在自己的血泊裏站立。”
向黨彙報“右派分子”,對我可說是個新名稱,1957年反右派了,這個名稱才引起我的注意。運動初期,領導是把右派分子歸人人民的行列之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右派分子就變成反革命、人民的敵人了。既然我對這個名稱了解甚少,我為什麼能夠肯定自己不是右派分子呢?如果自己是右派分子,不肯承認,那就罪加一等。如果我不是右派分子,別人都說我是,我承認了。以後證明我不是,別人也不會責怪我,“法不責眾”嘛!因此,無論從哪方麵說,我都應該跟著大家一樣,承認自己是右派分子,這樣才保險。我寫去彙報:“雖然明知道承認帽子是最保險的路。對了,表示悔改了;錯了,責任不在我,可是,我不能耍槽頭,我寧願當傻瓜,我不能走大多數人走的保險路,寧願一個人去過我的獨木橋,因為我不能對黨進行欺騙”。我還寫:“即使最後證明我還是個頑固右派,我對我所作的毫不後悔。因為讓黨了解我的真實麵貌,對黨來說,是一件好事。黨可以針對我的情況對我進行教育,對我個人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在這兩段話的指引下,我勇敢向前,毫不動搖,無論以後到印刷廠、到牛棚或是五七幹校,不管工資一減再減,不管肉體、精神遭受何等折磨,我都遵守我被開除黨藉時的諾言,隨時隨地向黨寫去大量彙報。
下舉數例:我不能對黨說謊我不能說謊,因為我麵對著的是親愛的黨。我16歲就開始把你尋找,不怕生命的危險。我把命運和你連在一起,跟著你踏過千山萬水,我要變成你的一顆細胞,怎麼能把你欺騙?如果我要說謊,小蒼蠅會變成大象。小小的謊話並不小,它不是結束而是開始。謊話說過之後,並不立刻死亡,它和植物、動物一切有生物一樣,能夠不斷繁殖生長。即使隻說這麼偶爾一次,也是我生命的一個汙點。我不能為了個人的一點利益,違背你對我的教養。不管形勢對我有利不利,不管戴右派帽子是永久還是暫時,我始終一個心眼對你,始終對你絕對地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