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種親情,我在村裏時和剛剛離開的那幾年,都還體會不深。我到運輸公司後,從1973年起就能單獨開車了,由於有便利條件,經常可以回村,有時即使時間緊,也能把車停在路邊,和在川道裏幹活的鄉親們聊一陣再走,所以,那時感覺自己好像沒有離開石家河,沒有離開鄉親們。直到1979年我調回了北京,才有了這方麵的體會。如今,40多年過去了,與鄉親們的這種親情,不僅沒有因時間的推移被衝淡,反而變得越來越親切,越來越濃重,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割舍。後來我又五次回石家河,每次回村,都有一種回家的親切感,每次都覺得時間不夠,石家河的鄉親們已經成了伴隨我一生的親人。
我的鄉親們都是普通的農民,然而他們並不“普通”。他們都是些怎樣的人?他們的昨天和今天又是怎樣的?就讓我們一起走進石家河,走近我的鄉親們。
老支書
老支書,鄧德勝,祖籍山西吉縣。1949年土改時的黨員。從合作化開始,他先後擔任初級社社長、高級社社長,成立人民公社後,就一直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我們去的那年,老支書已經是近60歲的人了。外麵的人叫他老鄧,村裏人叫他煥子大,老支書是我們知青對他的尊稱。老支書全脫產,主要精力在大隊的工作上,常常代表大隊去參加公社、縣上的各種會議,回來傳達布置,然後就是跑各村督促檢查。他也參與石家河隊委會工作,實際上,村裏的大小事,也都要他點頭認可才行,老支書在村裏更像是一個大家長。
那時,老支書給我的感覺是,他有點保守,做工作四平八穩,缺少魄力,他處事“圓滑”,遇到矛盾,也一般都是調和、抹稀泥。我記得,隊長大把隊裏的驢攔死了,為了彌補隊上的損失,也為了警示別人,我提出讓隊長大賠錢,老支書反對。他說,以前也有類似事發生,都沒賠,這次如果要賠,之前的都翻起舊賬,村裏還不亂了。我爭了半天,也沒用。最後,也就是在開會時批評了隊長大幾句了事。當時,我認為老支書在這件事上沒有堅持原則。另外,老支書在貫徹上級指示、執行政策時,有時也會有所“保留”。比如,為了能多打出我們幾個知青的口糧,隊長領著我們偷開小片荒,實際是得到他的默許的。還有,每年在確定交公糧的指標時,之前都會有一次測產。為了能多留一些口糧,隊上往往都會找各種理由盡量壓低產量。我當時不能理解,認為怎麼能哄騙國家,應該據實報。但每次生產隊還都是在老支書的默許下按壓低的測產數上報。現在想想,正是由於老支書的“圓滑”和有所“保留”,才使鄉親們少受了折騰,少吃了苦。老支書當了那麼多年的農村基層幹部,他很清楚哪些事應該認真、可以認真,哪些事又是不能太認真的。老支書是個忠厚長者,待人寬容、厚道,不過生起氣來也會發脾氣,隻是他發脾氣,一般也就是厲聲嗬斥幾句、訓幾句罷了。我也不止一次挨過他訓。我對老支書是尊重的,但也是多有“冒犯”,曾多次公開頂撞過他。我那時年輕氣盛,把敢於犯上當成優點,認為那是直率,是不隱瞞自己的觀點。老支書1973年因年齡及身體原因卸任。1992年去世,終年80歲。煥子媽2008年去世,終年90歲。
煥子
煥子,本來名字叫鄧煥清,後來他自己把名字改成了鄧玉亭,取亭亭玉立之意。其實他不是老支書的親生。在有了大女兒之後,一連三個娃都沒能活下來,老支書著急了,決定抱養一個男娃,這個抱來的男娃就是煥子。煥子的到來,先是給老支書又“喚”來一個女兒,接著,還真是給老支書“喚”
來了三個兒子。煥子說,他大他媽對他很好,視同親生,供他讀完了初中。
煥子很喜歡看書,這就使他的眼界開闊了,心裏的想法也多了,他的心早已飛出石家河這個小山溝溝了。他與其他農村青年有很大的不同,是屬於農村中少有的,有思想且有一定深度的人。正因為這一點,他後來遭受的痛苦也注定會比別人深,比別人多。雖然,他不是村裏學曆最高的人,卻是村裏最有“文化”的人。煥子比我大5歲,我們到村裏後,由於年齡相近,文化程度也差不多,彼此都願意接近對方,我們通過煥子了解村裏的人和事,煥子通過我們了解外麵的世界。所以,我們和煥子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一開始,他來找我們還是以借書為借口,後來就是有事沒事都往我們知青窯裏跑,和我們整天摽在一起。到了該回家吃飯、睡覺的時候,往往都要等到他婆姨來叫,他才肯走。有時甚至喊都喊不走,晚上不回家,睡在我們窯裏也是經常的事。後來發現,我和煥子還真的有很多共同點,不僅對村裏人和事的看法相同,對如何搞好生產隊的想法相同,就連缺點、毛病都差不多。我們都有點眼高手低;還有,那時候,我的情緒起伏很大,順利時,興高采烈,信心百倍,稍遇挫折,情緒馬上一落千丈。煥子也是一樣,曾因一件什麼事鬧情緒,一賭氣跑到修戰備公路的工地幹了幾個月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