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市尋夢(1)(1 / 3)

重慶舊書鋪

茅盾

從重慶這些街道的舊名稱看來,可知舊時重慶各街也頗“專業化”。例如“雞街”、“騾馬市”、“打鐵街”之類,單看名目便可想象從前這些街的特殊個性了。我不知道舊時重慶有沒有一條舊書鋪集中的街道,但照今日重慶還保存著舊日麵目-那一小段連街對宇的舊書鋪集團看來,這或者也就是從前的書街了。不過這段街的舊名稱卻叫做“米亭子”。

這裏的舊書鋪集團,共計不過六七單位(連攤子也在內),說多呢實在不多,可是說它少麼,似乎今日重慶市內也還找不出第二處有這樣多的單位集中起來的舊書市場。當然不是說這裏的舊書最多,比這裏各單位所有舊書的總數還要多些的大舊書鋪,我想重慶市內也不是絕對沒有,可是單位之多而又集中,儼然成為小小一段的“舊書街”,則恐怕除此以外是沒有的。

至於決然獨處的大大小小的舊書鋪,-或文具而兼舊書之鋪,則在今日重慶市內外,幾乎是到處可見的了,可是也得說明:無論是“米亭子”或其他單獨的舊書鋪,舊書誠然是舊書,可能用抗戰前我們心目中的所謂“舊書”來比擬,今天的舊書,隻是“舊”書而已。戰前一折八扣的翻版書,今天也在那些舊書鋪內,儼然珍如宋槧元刊;1930年香港或上海印的報紙本小說(其實也有土紙本在發售),也成為罕見之珍品。合於往日所謂“舊書”的標準的舊書,自然也不是沒有;隻是太少了,說不上比例。差可說是琉璃廠一角淵蔣建國作冤約占百分之一二的,是木板的線裝書(這比一折八扣的版本自然可以說是“舊”些了罷),然而這又是醫卜星相之類占多數,我曾在兩處看見兩部木板線裝的,-一是《曾文正日記》,一是《詩韻今璧》,---那書鋪老板視為奇貨可居,因為這兩種是在醫卜星相之外的。

但是千萬請莫誤會,今日重慶的這些舊書鋪對於讀書人是沒有貢獻的,比方說,從淪陷區來的一位青年,進了這裏的某大學,他來時身無長物,現在至少幾本工具書非買不可了,那他就可以到那些舊書鋪去看看,隻要不怕貴,他買得到一部十年前出版的《綜合英漢大辭典》,-這是現在此地可能買到的最好的英文字典。又比方說,一位寫作者如打算隨便“搜羅”一點舊材料,破費這麼幾天工夫,上城下城,上坡下坡,出一身臭汗,總也可以略有所獲,十年前的舊雜誌有時竟能淘到若幹,但自然,怕貴是不行的。

當真不是誇大其詞,這些舊書鋪有時真有些“珍貴”的書本。原版的外國文書籍,極專門而高深的,也會丟在報紙本的一折八扣書之間,有一位朋友甚至還找到了一冊有英文注釋的希臘古典名著,因此竟引起他學習希臘文的興趣。不過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罷了。有些英文或法文的原版叢書,雖隻零落數冊,而亦非難得之書,可是扉頁上圖記宛在,說明這是戰前某某大學或某某學術機關的故物。這樣的書,如何顛沛流徙了數千裏,又如何落在舊書鋪中,想象起來真不能叫人不生感慨;這樣的書,放在家裏雖不重視,但在別一意義上,可實在算得是具有“藏珍”資格的“舊書”了罷?可喜而又可怪者,是這樣的書,近來愈見其多,常常可以遇到了。這一件小事,如果推想開去,卻又叫人覺得可憂而又可悲。

舊書價是跟著糧價走的,有人在“米亭子”某鋪看到了一部《綜合英漢大辭典》(袖珍本),索價二千六百元,買不起,隔了兩天再去看,卻已漲為三千元了。問何以多漲四百,則答曰:“這幾天糧價漲了呀!”書是精神食糧,書價跟著糧價走,似亦理所當然。但是今日重慶的舊書鋪老板計算他的貨價尚有另一原則,此即依紙張(白報紙或道林紙)及書之頁數為伸縮,即使是極不相幹的書,隻要紙好,頁數多,則價必可觀,這簡直是在賣紙了!自有舊書鋪以來,這真是曆史的新的一頁。對於這樣的“現實主義”,版本權威隻能搖頭歎息。所以今日重慶跑舊書鋪的人,決不是當時在北平跑琉璃廠,在上海跑來青閣的人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