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藏書家的心事(2)(1 / 3)

李柯溪對於陸姓的關係究竟怎樣,黃丕烈說得不很清楚:清朝自嘉、道以後,官僚、軍閥、大商人、暴發戶為了收書,大多聘有顧問,月致車馬費幾百元。還有一種是臨時雇用,酬金按日計算,最高的時候一天五十兩銀子。這些人後來又多為外國勢力服務。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日本三菱係財閥岩崎蘭室在島田翰慫恿下,以十萬元購去皕宋樓全部藏書。人們奔走相告,痛哭流涕,至有“愁聞白發談天寶,望贖文姬返漢關”之歎。誰料從此以後,古書外流,更一發而不可收。在蔣介石竊據政權的二十年中,美國國會圖書館、哈佛燕京學社、日本東方文化委員會、南滿鐵路株式會社、興亞院等,都曾以增加庫藏中文書籍為名,通過臨時顧問,多方搜求地方誌和善本書。這些臨時顧問和書賈勾結起來,為淵驅魚,天天奔走於他們的舊東家-當時已經作了寓公的所謂藏書家之門。珍本秘籍,浮海以去。一個時期來由官僚、軍閥、大商人、暴發戶化身的第三種藏書家的麵目,到此也就暴露無遺了。有人說,這第三種藏書家並不是真正的藏書家,因而不能以此來貶低書籍收藏的意義。也許確是這樣吧。不過遺憾得很,就對書籍的認識而言,在所謂真正的藏書家中,也頗有一些人徒擁虛譽,其實卻不見得高明。大凡一個人養成了癖好,心有所偏,不能無蔽。明明是癩頭瘡,阿Q卻說他的癩頭瘡和別人的不同;起初不過自譬自解,後來竟至愈看愈愛,連自己也認為真的是“一種高尚的光榮的癩頭瘡”了。當然,古書不等於癩頭瘡,愛書的人區分好壞的界限也不全在於你的還是我的,不過鑽在牛尖角裏沾沾自喜,比起阿Q來卻又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人偏嗜宋元舊刻:曹秋嶽序絳雲樓書目,指其“所收必宋元版,不取近人所刻及鈔本;雖蘇子美、葉石林、三沈集等,以非舊刻,不入目錄中。”後來黃蕘圃有“百宋一廛”,自號“佞宋主人”;吳槎客有“千元十駕”,另刻一印:“臨安誌百卷人家”;也都以所藏宋元版本自誇。有人但求紙墨精良:南唐李氏造澄心堂紙,曆代都有仿製,極受藏家重視,此外如美濃紙本、白綿紙本也各有人偏愛;和海鹽張菊生一樣用“涉園”室名的常州人陶蘭泉,最喜初印開花紙書,因此得了個“陶開花冶的外號。還有一些人專收殿版,專收禁書,專收名家舊藏本。這些本來各有特點,但泥於一端,刻舟求劍,卻又反見其悖了。因為宋版書未必都是精刻,蘇東坡、葉夢得、陸放翁在當時已經說過。殿版、禁書、舊紙印的、名家藏的更不一定都是好書。不過,藏書家迷戀骸骨,嚴可均認為宋元刻本,”即使爛壞不全,魯魚彌望,亦仍有極佳處。“殘本或尚有用,至於錯到滿紙”魯魚“,還硬派它”仍有極佳處“,豈非阿Q之於癩頭瘡乎?一九四五、四八年間,一部極普通的明刻,如果有個”陶陶室“鈐記,幾行”複翁“題跋,要價馬上高到黃金幾十兩。光從表皮著眼,已經荒唐得很,何況這類書裏又最多假造。北京琉璃廠的舊書鋪裏,過去哪一家沒有幾顆名收藏家、名校勘家印章的仿製品呢?便連內府”禦覽之寶“,也一樣能夠作偽。大抵書價愈高,愈有人想在裏麵搗鬼,偏嗜本來是一種弱點,授人以可乘之機。前麵提及的所謂顧問,有不少就是假造古書的能手。我們固然不能說藏書家庫裏沒有好書,但我敢說,愈是大藏書家,他的庫裏愈多假書。這句話一點都不誇張。

藏書家的心事

董橋

愛書越癡,孽緣越重;注定的,避都避不掉。瑟帛有一幅漫畫畫書房,四壁是書,妻子氣衝衝指著丈夫說:“這屋子裏有老娘就不能有文學,有文學就沒老娘!”可怕之極。西摩·德·利奇家裏珍藏三萬多本書籍拍賣行編印的書目,堆得滿滿的;有客人來,妻子忍不住抓著客人說:“全是書!你想看看我在哪兒掛我的衣服嗎?”客人跟她進臥房,她打開大衣櫥給客人看,裏頭堆滿一堆堆的書目,連掛一件衣服的空檔都沒有。“到處是書!”妻子說完掉頭走開。愛丁堡的沙洛利亞藏書之富出了名,不能不想辦法應付“內憂”,老勸太太出門旅行;太太不在家的那幾天裏,他不斷打電話請各書商把他訂下來的那一大堆書都運回來。太太回來心裏總覺得家裏的書多了好多,隻是本來就有十幾萬冊,現在多了多少她實在不敢說。沙洛利亞有錢,還不至於自己買書弄得家裏沒米。錢不多,又愛書,更煩了。多年前,英國有個窮藏書家,每買一本書,總是先照定價付錢給書商,再請書商幫幫忙,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個很便宜的假價錢,最好不超過三英鎊六便士。這種安排妥當得很,他過世之後,太太變賣那批藏書過日子,發現所得甚豐,不禁傷心起來袁怪自己過去整天埋怨丈夫買書浪費金錢。這段故事格外傷感:那位藏書家活得太痛苦,也活得太有味道了。布魯克那本BooksandBookCollecting裏錄了不少這些藏書家軼事,實在不忍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