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我寫我的“中夏夜夢”吧。有些蹤跡是事後追尋,恍如夢寐,這是習見不鮮的;有些,簡直當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那更不用提什麼憶了。這兒所寫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著的,都該記著陰曆六月十八這一個節日吧。它比什麼寒食、上巳、重九……都強,在西湖上可以看見。
杭州人士向來是那麼寒乞相的(不要見氣,我不算例外);唯有當六月十八的晚上,他們的發狂倒很像有點徹底的。(這是魯迅君讚美蚊子的說法。)這真是佛力庇護雖然那時班禪還沒有去。
說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話,我不否認它配有這稱號。即此地所說的六月十八,其實也是個佛節日。觀世音菩薩的生日聽說在六月十九,這句話從來遠矣,是千真萬確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靈隱本來是江南的聖地,何況又恭逢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芳誕,又有靚麗的字樣了,死罪,死罪!自然在進香者的心中,香燒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這所謂“燒頭香”。他們默認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燒香的早晚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燒香不怕早。一來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你說這多麼費解。)於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誰的詩我忘懷了,隻記得一句,可以想象從前西子湖的光景,這是“三麵雲山一麵城”。現在打槳於湖上的,卻永無緣拜識了。雲山是依然,但瀕湖女牆的影子哪裏去了?我們凝視東方,在白日隻是成列的市廛,在黃昏隻是星星的燈火,雖亦不見得醜劣,但沒出息的我總會時常去默想曾有這麼一絲森嚴曲折頹敗的雉堞,倒映於湖水的紋奩裏。
從前既有城,即不能沒有城門,濱湖之門自南而北凡三:日清波,日湧金,日錢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鎖的。燒香客人們既要趕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則不得不設法飛跨這三座門。他們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學雞叫,(這多麼下作而且險!)隻是隔夜趕出城。那時城外荒荒涼涼的,沒有湖濱聚英,更別提西湖飯店、新新旅館之流了,於是隻好作不夜之遊,強顏與湖山結伴了。好在天氣既大熱,又是好月亮,不會得受罪的。至於放放荷燈這種把戲,都因為慣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來的花頭,未必真有什麼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裏,必要被官府(關城門)佛菩薩(做生日)兩重逼迫著方始出來晃蕩一夜;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舊如此,我看還是惰性難除吧,不見得徹底發泄狂氣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卻隻過了一個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美國就是在北京。記得有一年上,正當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動身北去的,瑩環他們卻在那晚上討了一隻疲憊的劃子,在湖中飄泛了半晌,據說那晚的船很破爛,遊得也不暢快,但她既告我以遊蹤,畢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樓,真是躬逢其盛,是時和H君一家還同住著。H君平日興致是極好的,他的兒女們更渴望著這佳節。年年住居城中,與湖山究不免隔膜,現在卻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著到嶽墳去定船。在平時泛月一度,約費杖頭資四五角,現在非三元不辦了。到十八下午,我們商量著去到城市買些零食,備嬉遊時的咬嚼。我倆和Y、L兩小姐,背著夕陽,打槳悠悠然去。
歸途車上白沙堤,則流水般的車兒馬兒或先或後和我們同走。其時已黃昏了。呀,湖樓附近竟成一個小小的市集。樓外樓高懸著眩目的石油燈,酒人已如蟻聚。小樓上下及樓前路畔,填溢著喧嘩和繁熱。夾道樹下的小攤兒們,啾啾唧唧在那邊做買賣,如是直接於公園,行人來往,曾無間歇,偏西一望,從嶽墳的燈火,瞥見人氣的浮湧,與此地一般無二。這和平素蕭蕭的綠楊,寂寂的明湖大相徑庭了。我不自覺的動了孩子的興奮。
飯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來了一群女客,須得盡先讓她們耍子兒;我們唯有落後了。H君是好靜的,主張在西泠橋畔露坐憩息著,到月上了再去蕩槳。我們隻得答應著,而且我們也沒有船,大家感到輕微的失意。
西泠橋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們坐了一會兒,聽遠處的簫鼓聲,人的語笑都迷蒙疏闊得很,頓遭逢一種淒寂,迥異我們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兩三盞浮漾在湖麵的荷燈飄近我們,弟弟妹妹們便說燈來了。我瞅著那伶俜搖擺的神氣,也實在可憐得很呢。後來有日本仁丹的廣告船,一隊一隊,帶著成列的紅燈籠,沉填的空大鼓,火龍船的在裏湖外湖間穿走著。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紅意越宕越遠越淡,我們以沒有船趕它們不上,更添許多無聊。淡黃月已在東方湧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們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兒漸高了,大家終於坐不住,一個一個的陸續溜回俞樓去。H君因此不高興,也走回家。那邊倒還是熱鬧的。看見許多燈,許多人影子,竟有歸來之感,我一身盡是俗骨吧?嚼著方才親自買來的火腿,鹹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們不久散盡了,船兒重係於柳下,時候雖不早,我們還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興致來:“我們去。我們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