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白羽
登高山看日出,這是從幼小時起,就對我富有魅力的一件事。
落日有落日的妙處,古代詩人在這方麵留下不少優美的詩句,如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可是再好,總不免有蕭瑟之感。不如攀上奇峰陡壁,或是站在大海岩頭,麵對著彌漫的雲天,在一瞬時間內,觀察那偉大誕生的景象,看火、熱、生命、光明怎樣一起來到人間。但很長很長時間,我卻沒有機緣看日出,而隻能從書本上去欣賞。
海涅曾記敘從布羅肯高峰看日出的情景:
我們一言不語地觀看,那緋紅的小球在天邊升起,一片冬意朦朧的光照擴展開了,群山像是浮在一片白浪的海中,隻有山尖分明突出,使人以為是站在一座小山丘上。在洪水泛濫的平原中間,隻是這裏或那裏露出來一塊塊幹的土壤。
善於觀察大自然風貌的屠格涅夫,對於日出,卻作過精辟的描繪:
……朝陽初升時,並未卷起一天火雲,它的四周是一片淺玫瑰色的晨曦。太陽,並不厲害,不像在令人窒息的幹旱的日子裏那麼熾熱,也不是在暴風雨之前的那種暗紫色,卻帶著一種明亮而柔和的光芒,從一片狹長的雲層後麵隱隱地浮起來。露了露麵,然後就又躲進它周圍淡淡的紫霧裏去了。在舒展著雲層的最高處的兩邊閃爍得有如一條條發亮的小蛇;亮得像擦得耀眼的銀器。可是,瞧!那跳躍的光柱又向前移動了,帶著一種肅穆的歡悅,向上飛似的擁出了一輪朝日。……
可是,太陽的初升,正如生活中的新事物一樣,在它最初萌芽的瞬息,卻不易被人看到。看到它,要登得高,望得遠,要有一種敏銳的視覺。從我個人的經曆來說,看日出的機會,曾經好幾次降臨到我的頭上,而且眼看就要實現了。
一次是在印度。我們從德裏經孟買、海德拉巴、幫格羅、科欽,到翠泛頓。然後沿著椰林密布的道路,乘三小時汽車,到了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這是出名的看日出的勝地。因為從這裏到南極,就是一望無際的、碧綠的海洋,中間再沒有一片陸地。因此這海角成為迎接太陽的第一位使者。人們不難想象,那雄渾的天穹,蒼茫的大海,從黎明前的沉沉暗夜裏升起第一線曙光,燃起第一支火炬,這該是何等壯觀。我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看日出。可是聽了一夜海濤,淩晨起來,一層灰蒙蒙的雲霧卻遮住了東方。這時,拂拂的海風吹著我們的衣襟,一卷一卷浪花拍到我們的腳下,發出柔和的音響,好像在為我們惋惜。
還有一次是登黃山。這裏也確實是一個看日出的優勝之地。因為黃山獅子林,峰頂高峻。可惜人們沒有那麼好的目力,否則從這兒俯瞰江、浙,一直到海上,當是曆曆可數。這種地勢,隻要看看黃山泉水,怎樣像一條無羈的白龍,直泄新安江、富春江,而經錢塘入海,就很顯然了。我到了黃山,開始登山時,鳥語花香,天氣晴朗,收聽氣象廣播,也說二三日內無變化。誰知結果卻逢到了徐霞客一樣的遭遇:“濃霧彌漫,抵獅子林,風愈大,霧愈厚……雨大至……”隻聽了一夜風聲雨聲,至於日出當然沒有看成。
但是,我卻看到了一次最雄偉、最瑰麗的日出景象。不過,那既不是在高山之巔,也不是在大海之濱,而是從國外向祖國飛航的飛機飛臨的萬仞高空上。現在想起,我還不能不為那奇幻的景色而驚異。是在我沒有一點準備、一絲預料的時刻,宇宙便把它那無與倫比的光華、豐采,全部展現在我的眼前了。當飛機起飛時,下麵還是黑沉沉的濃夜,上空卻已遊動著一線微明,它如同一條狹窄的暗紅色長帶,帶子的上麵露出一片清冷的淡藍色晨曦,晨曦上麵高懸著一顆明亮的啟明星。飛機不斷向上飛翔,愈升愈高,也不知穿過多少雲層,遠遠拋開那黑沉沉的地麵。飛機好像唯恐驚醒人們的安眠,馬達聲特別輕柔,兩翼非常平穩。這時間,那條紅帶,卻慢慢在擴大,像一片紅雲了,像一片紅海了。暗紅色的光發亮了,它向天穹上展開,把夜空愈抬愈遠,而且把它們映紅了。下麵呢?卻還像蒼莽的大陸一樣,黑色無邊。這是晨光與黑夜交替的時刻,這是即將過去的世界與即將到來的世界交替的時刻。你乍看上去,黑夜還似乎強大無邊,可是一轉眼,清冷的晨曦變為磁藍色的光芒。原來的紅海上簇擁出一堆堆墨藍色雲霞。一個奇跡就在這時誕生了。突然間從墨藍色雲霞裏矗起一道細細的拋物線,這線紅得透亮,閃著金光,如同沸騰的溶液一下拋濺上去,然後像一支火箭一直向上衝,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光明的白晝由夜空中進射出來的一刹那。然後在幾條墨藍色雲霞的隙縫裏閃出幾個更紅更亮的小片。開始我很驚奇,不知這是什麼?再一看,幾個小片衝破雲霞,密接起來,融合起來,飛躍而出,原來是太陽出來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鮮紅,火一般強烈,不知不覺,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一眨眼工夫,我看見飛機的翅膀紅了,窗玻璃紅了,機艙座裏每一個酣睡者的麵孔紅了。這時一切一切都寧靜極了,寧靜極了。整個宇宙就像剛誕生過嬰兒的母親一樣溫柔、安靜,充滿清新、幸福之感。再向下看,雲層像灰色急流,在滾滾流開,好讓光線投到大地上去,使整個世界大放光明。我靠在軟椅上睡熟了。醒來時我們的飛機正平平穩穩,自由自在,向我的親愛的祖國、向太陽升起的地方航行。黎明時刻的種種紅色、灰色、黛色、藍色,都不見了,隻有上下天空,一碧萬頃,空中的一些雲朵,閃著銀光,像小孩子的笑臉。這時,我深切感到這個光彩奪目的黎明,正是新中國瑰麗的景象;我忘掉了為這一次看到日出奇景而高興,而喜悅,我卻進入一種莊嚴的思索,我在體會著“我們是早上六點鍾的太陽”這一句詩那最優美、最深刻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