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躑躕
駱以軍
一個試圖構造自我的人是在扮演造物者,這是一個觀點:他違反自然,是個瀆神者,令人厭惡到極點的人。從另外一個角度,你可以看出他的悲情,他奮鬥過程、冒險意願中的英雄精神:不是所有的突變者都能夠存活,或者從社會政治的角度來看:大部分移民都學會、也能夠變化成偽裝。我們自身以虛假的陳述來反製外人為我們捏造的假象,為了安全理由而隱藏我們秘密的自我。
——魯西迪《魔鬼詩篇》
當我再看一眼他房裏的情形時,我的眼珠就好似玻璃珠球做成的假眼一般失去了動的能力,我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看著一道黑光像疾風掃過般橫過我麵前,我想我又做錯了。我可以感覺這一道黑光穿過了我的未來,在這一瞬間籠罩著我麵前的生涯,我禁不住開始發抖。
——夏目漱石《心鏡》
邱妙津於一九九五年於巴黎的留學生宿舍自殺,使用非常激烈的方式,到了一九九六年,她的遺書《蒙馬特遺書》出版。我很難向大陸這邊的讀者重建、描述這本書對台灣那一整代文學青年的重大影響。那像是深海下麵一座火山的爆發且瞬間將自己吞噬進一個既塌縮(因為死亡的將絕對時間吞噬而去),卻又暴漲的宇宙(透過這本應在決定自死之前一段時間,以一封一封體例嚴謹分章節的“遺書體”,像巴洛克音樂賦格展示一個青年藝術家關於愛、藝術、傷害、純粹或是對創作的意誌之星空描圖……)。那出自一個二十六歲,挾帶了九○年代台灣文學菁英(她且較同輩早慧)的“現代藝術文學之創作(而非改良)芻議”。
一本始終在“遺書/小說”之曖昧邊界被閱讀,然其實其想象、描繪這個帶給“我”至福、玷辱、美感、憧憬或暴力的世界縮圖或常借喻小說:盡可能的西方二十世紀現代主義小說經典或日本戰後小說;存在主義;兩次歐戰造成的文明崩壞、恐怖地獄場景;一種時間的壓縮、爆炸;乃至文體的高蹈、激烈扭曲、追求極限光焰……背後卻難以回到古典時光的和諧、秩序、教養。有一些或當時台北這些年輕創作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共享書單與關鍵詞:卡夫卡的《城堡》、卡謬的《異鄉人》與《薛西弗斯的神話》、福克納的《聲音與憤怒》、莒哈絲、尼采、齊克果、海德格、弗羅伊德……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拉丁美洲魔幻小說家群(略薩、馬奎斯、魯佛、富恩特斯·卡洛斯);日本小說家則是似乎大家熟悉的川端、三島(尤其是“焚燒的金閣”)、太宰治、安部公房、某些內向世代小說,乃至其時剛譯介到台灣的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電影則如她書上激昂提出的:法國新浪潮電影如楚浮、高達、雷奈這些名字;博格曼、小津安二郎、布列鬆、塔科夫斯基、齊士勞斯基,或她鍾愛的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
另一個意義,因為她女同誌(拉子,Lesbian)的身份,在台灣九○年代剛解嚴身份認同從潘多拉盒子般禁錮、壓抑的白色恐怖(同時型構一個“安全、去異存同的想象群體”)釋放出來,同誌運動、論述與社群方興未艾,她等於是第一本宣示其拉子身份但以如此絕決激烈的形式,毀壞自我的生命,卻噴吐出那樣曝光爆閃後停格的一張二十六歲畫像。一部像金閣那樣繁華瑰麗妖幻如夢的建築,卻“必須”放把大火燒掉它。
很難向此間的作者說明:《蒙馬特遺書》在台灣,幾乎已是女同誌人人必讀的經典,甚至可能幾個世代(至今二十年了)拉子圈的“聖經”。也許可以說,它是像一輛被現代性高速車禍壓擠、扭曲、金屬車殼焊烈、玻璃碎灑、龍骨在烈焰焚燒後仍顯現強勒結構的,女同誌版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但我們這樣比擬之時,其實是目睹一“將現代性精神之景致嵌進車子裏”(納博可夫語)的現代跑車——儀表板刻度和車頂鈑金倒映著二十世紀人類文明已將人類自己驚嚇顫栗的集中營、大屠殺、荒原、廢墟、自我怪物化、荒謬、夢的解析甚至媚俗——那樣在我們眼前撞進一“黃金誓盟”、“愛的高貴與純粹”、“一個美好的成人生活”,劇烈爆炸,車毀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