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91）就這樣，正如真正的友誼應該能給以勸告和受人勸告，勸告者無拘無束地直言相陳，不尖酸刻薄，被勸告者虛心接受，不反感抵觸。同樣，友誼中最大的禍害是阿諛、奉承、逢迎，盡管有許多名詞可以用來稱呼渺小虛偽的人們的這種惡習，這種人不管說什麼，隻求討人愉快，但從不說實話。
（92）如果虛偽對一切事情都有害，因為它妨礙正確判斷，讓人們判斷錯誤，那麼它與友誼尤為抵觸；它破壞忠實，而沒有忠實，友誼之名便毫無意義。如果友誼的意思在於使許多人的心靈融合為一，那麼如果一個人的心靈都不是單一、始終如一、而是各式各樣、複雜多變，那麼還怎麼能做到融合為一呢？
（93）確實，有什麼東西能像一個人的內心那樣不定，那樣容易變化？此種人不僅在感覺和願望方麵，而且甚至在臉色和點頭示意時都隨另一個人的變化而變化：
他說不，我也說不；他說是，我也說是；
我讓自己在各個方麵對他都隨聲附和。
這仍是那位泰倫提烏斯說的，不過是出自劇中人物格那托之口，【77】若以這類人物為友，友誼必定不會穩固。
（94）然而有許多人與格那托很相似，由於他們更高貴、更富有、更有聲望，因而當他們的偽論有其聲望為濟時，他們的諂媚便更加危險。
（95）不過隻要稍加用心，區分和識別假朋友和真朋友還是可能的，就像區分和識別一切偽飾和真誠、假裝和真實一樣。民眾集會雖然是由一些最無智識的人組成，但通常仍可看出民眾派人物，即隨聲附和和性情易變的市民與堅定人士，即真誠、持重的人之間的區別。
（96）不久前蓋尤斯·帕皮裏烏斯【78】提出平民保民官連任法案時，他以何等的諂媚之詞灌進集會的人們的耳朵！我們當時不同意他的法案，不過我不想說我自己，我更想說說斯基皮奧！不朽的天神啊，他當時是何等的穩重，他發言時是何等的高貴啊！你完全可以稱他是羅馬人民的領袖，而不是他們的同路人，當時你們都在場，演說辭也已發表。就這樣，三條迎合民眾的法案被民眾投票否決了。
現在再回過來說我自己，你們還記得，在斯基皮奧的兄長昆圖斯·馬克西穆斯和盧基烏斯·曼基努斯任執政官那年，【79】蓋尤斯·利基尼烏斯·克拉蘇斯的祭司法多麼符合民眾的願望，因為規定補選權由祭司委員會轉交給民眾。【80】（也是他首先在廣場講演時麵向民眾。）【81】但是由於有我們維護，對不朽的神明的虔敬很容易戰勝了他的諂媚之詞。這件事發生在我任裁判官那年，在我被選為執政官前五年。這次捍衛成功主要是由於事情本身，而不是由於我威望巨大。
二十六
（97）如果在講台上，即在民眾大會上，盡管那裏為虛詐和偽裝提供了許多可能，但真實仍然富有影響，隻要能把它揭示出來，展露出來，那麼在友誼中，它是完全用真誠來衡量的，真誠又該起多大作用啊！在友誼中，正如常言所說，如果你看不到朋友心懷坦蕩，或者你自己不為朋友敞開心懷，你便不可能享受到任何忠實，得到任何經受過考驗的東西，甚至愛和被愛，因為你不知道怎樣才是真正的愛。不過不管阿諛逢迎有多大危險，它仍不可能傷害任何人，除了那些接受它，並以此為榮的人。實際上，最喜歡豎起耳朵聽阿諛逢迎之詞的人就是那些最好自我吹噓，並以此為樂的人。
（98）一般說來，美德是自愛的，因為它非常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多麼可愛。不過我現在要談的不是美德本身，而是對美德的看法。要知道，真正具有美德的人遠不及希望顯得具有美德的人多。正是這後一種人對阿諛逢迎感到高興，正是他們聽到虛構的、迎合他們的願望的話的時候，以為那種空洞的話語是他們的名譽的證據。因此，當一個人喜歡聽真話，另一個人時刻準備虛構偽裝時，這裏沒有任何友誼可言。喜劇中的門客的阿諛逢迎便不會令我們覺得滑稽可笑，若不是還有吹牛的軍人：
塔伊利對我確實很感激嗎？
如果回答“很感激”，也就足夠了，然而卻說：“感激得不得了。”【82】阿諛逢迎者總是喜歡誇大其詞，讓自己的話投聽者所好。
（99）因此，盡管空洞的諂媚常對喜歡聽和希望聽到它們的人起作用，然而也需要提醒穩重、堅定的人們注意，不要被狡猾的阿諛逢迎所俘虜。
沒有人會看不出公開地奉承的人，除非那些傻子，但是我們也需要好好留意，不要被狡猾、隱蔽的諂媚之徒騙得我們的信任。要知道，認清這種人並非易事，他甚至常常以反對者的麵目出現，進行阿諛逢迎，假裝著與你爭論以諂媚，最後認輸，承認失敗，使被愚弄者以為自己更有見識。有什麼比遭愚弄更辱人？因此我們應該格外小心，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你今天狠狠地把我蒙騙捉弄了一頓，
超過喜劇中所有的愚蠢老人。【83】
（100）要知道，甚至在喜劇中這種最愚蠢的角色也是那些缺乏遠見、容易輕信上當的老人。
我不知道怎麼的由談完美的人們，即智慧的人們的友誼——我指的顯然是人們可能具有的智慧，——變成談不穩定可靠的友誼關係了。因此現在讓我們仍然回到原先的題目，並結束我們的談話。
二十七
我認為，蓋尤斯·法尼烏斯，還有你，昆圖斯·穆基烏斯，美德促成友誼，美德維護友誼。這是因為：協調一致、堅定不移、忠貞不渝都蘊含於美德之中。美德展現自己，放射出光輝，並且能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和識別出同樣的光輝，讓自己向它接近，互相接受他人身上表現的光輝，由此燃起或稱之為愛（amor），或稱之為友誼（amici tia）的東西。要知道，這兩個名稱都源自“愛”（amare），但是愛不是什麼別的，就是敬愛你所愛之人，不包含什麼要求，不尋求任何利益。後者會由友誼自然衍生，雖然甚至你並不追求它。
（101）我們在青年時期正是懷著這種善意敬重盧基烏斯·鮑盧斯、馬爾庫斯·卡托、蓋尤斯·伽盧斯、普布利烏斯·納西卡【84】，以及我們親愛的斯基皮奧的嶽父提比略·格拉古【85】。這種敬愛之情甚至更強烈地閃爍於同齡人之間，例如我和斯基皮奧、盧基烏斯·孚裏烏斯、普布利烏斯·魯皮利烏斯、斯普裏烏斯·穆彌烏斯，而我們現在作為老人，又平靜地享受著年輕人的親愛，例如享受著你們的親愛，享受著昆圖斯·圖貝羅的親愛；我甚至還與尚相當年輕的普布利烏斯·魯提利烏斯【86】、奧盧斯·維爾吉尼烏斯【87】密切交往而感到快樂。因為人生和自然的規則就是一代代地敬重，所以若能同與我們同時從起點開始生活旅程的同齡人們像常言說的那樣，一起到達終點，那該是最令人向往的事情。
（102）但是，由於人生事業脆弱而短暫，因此我們要不斷尋求我們所愛，同時也敬愛愛我們的人。要知道，如果從生活中排除掉親愛和情誼，那麼生活也就會失去一切樂趣。對於我來說，盡管斯基皮奧突然被奪去了生命，但他仍然活著，並且將永遠活下去，因為我敬愛他的美德，而他的美德是不會泯滅的。那美德不隻是在我一個人麵前呈現，因為我曾經常常感受過它，而且對於後代也會光輝燦爛，突出超群。以後若有人想憑勇氣和期望作一番大的事業，必然會想到他，並以他為榜樣。
（103）在命運和自然恩賜給我的一切東西中，沒有一件我可以拿來與斯基皮奧的友誼相比擬。在這一友誼中，我找到了對國家事務的一致看法，找到了對私人事務的忠心勸告，找到了充滿歡樂的閑暇。我從沒有得罪過他，據我感覺，甚至是在很小的事情上，我也從來沒有從他那裏聽到任何我不希望聽到的話；我們住在一起，同樣的飲食，共同用餐，不僅一起去從軍，而且一起去國外，一起去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