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前言(1 / 1)

在中國話裏,“讀書”和“念書”都有上學的意思。但我小學還沒畢業就遇上了文革,此後十幾年便再沒有正經讀書的機會了。恢複高考之後,本可以努一把力進大學正經讀書,但那時我對剛恢複的大學教育也沒有多少信心,考過一次未被第一誌願的學校錄取,此後便打消了再進校門的想法。

文革之後人才奇缺。我所在的單位為了培訓職工,花錢給一批年輕人報名讀武漢大學的“函授大專”。這種“大專”很好念,學完八門功課就發個文憑。我為應付考試看教材的時間,加起來大概不超過三個月。現在有些人根據網上的資料,說我是武漢大學畢業雲雲。其實一聽到別人這麼說,我就有無地自容的感覺,千裏之外的武漢大學大門開在哪裏,我至今也不曉得。所以即使算上這段經曆,我基本上也是個沒有正經讀過書的人。

不過,正經讀書的時間雖然不多,卻不能說沒讀過正經書。久已養成的翻書黨習慣至今未改,還是看了不少好書的,雖然多是在臥榻或廁上完成,所謂“研讀”完全談不上。收在這本小書中的文章,便是這種不正經讀書的結果,其中多半是應媒體之約而寫,與讀友分享讀書樂趣的書評。有幾篇曾收在《尤利西斯的自縛》(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此書去年再版時為求體例統一,將書評類的文字悉數取下。現在借這個機會略加訂正,重錄於此。

既然是一本書評集,就此發幾句有關讀書的感想當不算題外話。現在不時聽到有人懷念上世紀80年代的年青人風清氣正,理想高遠,而今天的社會物欲橫流,人都變得太勢利,把讀書的心情搞壞了。我對這種說法總有點兒不以為然。那時可供選擇的事太少,可讀的好書更是少得可憐,因為無事做、書又少而喜讀,猶饑不擇食之人,並不值得誇耀。物欲乃人的自然屬性,可清可濁,勢利隻是其中一種結果而已,導之以規則能益於眾,用之以品格可成雅趣。因困厄而發憤,是隻有少數聖賢才能做到的事情。退而言之,倘若成就聖賢須以萬千生靈困頓顛沛為條件,恰如西諺“為實現正義,哪怕世界被毀”(fiat iustitia,ne pereat mundus),那未免也太野蠻了。普通人所應追求的,不是窮且益堅,而是富而好禮。

以上所說如今人“勢利”的一種表現,便是為各種目的而喜歡積累“人脈”,所謂熟人多好辦事,這當然沒什麼不對。不過現代社會若隻能靠熟人生存,就跟部落時代沒有什麼區別了。外人進了部落社會總是很危險的,因為那裏對陌生人一般都不太友好。而現代社會從根本上說就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或稱“匿名社會”,大家都生活在彼此素不相識的萬千人之中。它給人帶來的孤獨感常被人詬病,但它的優點也正在於無數的陌生人之間可以展開合作。我們衣食住行所需要的一切,幾乎都是由陌生人提供的。能否與陌生人愉快合作,不但可以用來判斷社會的運行是否健康,也是一個人能力大小的可靠標準。我認為讀書便是與陌生人合作的重要方式之一。無論作者是死人還是活人,無須征得其同意,他都會給你很多幫助。至少以我自己的經驗,那些素不相識的作者提供的幫助,要比熟人多得多,也大得多。對熟人過於熱情往往會惹來煩惱,而對於好書,無論你多麼熱情,從來隻有正回報。

不過,這種正回報未必如古人所說,能為你解疑釋惑,明辨善惡是非。這本書裏所介紹的多半與政治有關。蓋政治世界利益錯綜,價值紛呈,能條分縷析自成一格,讓人細窺其中一二道理者,已是十分難得。判斷書品之優劣,除了宗教聖典之外,那些不設前提,不交代論域,自稱救世不二法門的書,基本上都不是正經書。以我的感覺,政治學中的好書,多多少少都有些反智主義傾向,即老子“不以智治國,國之福”所表達的意思。這種境界談不上多高,至少有一個好處,它可以讓你避免莽撞行事。學政治不能隻坐而論道,而是要起而踐行,且事關天下蒼生,故當以自愛而不自貴為宜。在強權之下生活久了,往往會讓人產生大義在我的錯覺,說明它並沒有摧毀我們的良心,反而強化了良心;它所要剝奪的不但有我們的信仰,還有自我懷疑的能力。統治的醜惡與嚴酷陷人於屈辱之境,使人難有讓步與妥協的心情,於是便忘記了《大學》中說的“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的道理,換成現代政治學的語言,即妥協才是政治的靈魂,審慎才是國祚之神明。讀一讀那些政治學先賢的好處之一,就是它可以使我們拒絕因過於愛憎分明,遺忘了這種品質。

馮克利

2014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