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愚公死了。
山茫茫,水淼淼,低低的積雨雲醞釀半夜後大雨才傾盆。
愚公來了,我慌張地擦拭豆大的眼淚,雨水變得斷斷續續,貫徹不了天地。
“北山上空烏雲密布過很多次,但第一次真的下了這麼大雨。”愚公竟然笑了,“自小父親就告訴我會有這麼一場雨,他說,‘你別看這天氣白日總是晴好,晚上卻都是烏雲密布’,我戰戰兢兢過了這麼多年,晚上看著烏雲擦身過皎潔的月亮,我總想著,一旦雨水降臨下來,我一定第一個趕到你身邊守護你。如今我也年且九十了,從我家到你家這麼短的距離我一路趕來竟然用了這麼長的時間,你哭了這麼久,新修的泥路都已經被淹沒了。”
“我很抱歉,愚公,我已經盡力了。”我已經盡力不哭了。我沒有說出這一句,可愚公聽懂了,他說:“我知道的,智叟,這麼多年來你都在盡力,難為你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的秘密?”我問。
“自小就知道了。世代相傳。我曾祖父救下你的那一日,你傷得厲害,可每一寸傷口都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曾祖父幫你包紮,你痛得流下淚,於是天空跟著下雨。他幫你止痛,雨也就停止。你滿身的傷口大麵積的總共七七四十九處,雨就這樣停了下下了停四十九次。”愚公真的老了,樹皮一樣的手牢牢握著他的拄拐,但他的眼睛卻依舊清亮,他目光如炬地望著我,仿佛用年少時那樣悅耳的聲音對現在的我說,“很神奇對不對,智叟你一定是個女神。”
“那你怎麼敢……”我知道自己唐突,但此刻的愚公真像一個少年,於是我鼓起勇氣把這句話說完整,“你怎麼敢喜歡我?”
愚公又笑,他自小就笑得可愛,老了還笑得這麼可愛。
“北山裏頭誰不喜歡你呢?你生得這樣美。”我承認愚公總是很容易哄得我開心,“可你長生不老,誰敢娶你。在愛情麵前,女神和妖怪簡直一個級別,凡人可不敢造次。”
“愚公,你跑題了。”我開心地提醒他,我很久沒有這麼心無芥蒂地和他說會兒話了,所以我又死皮賴臉地把問題重複了一次,“愚公,你說說看,你怎麼敢喜歡我,你當年還跪在你父親麵前說非我不娶呢。”
“我十七歲的時候滾下山坡遍體鱗傷的那一次,是你救的我吧?”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起了陳年事,嗯,一眨眼都是七十三年前的事了。
我還是比較關心他怎麼敢喜歡我,所以絲毫沒有考慮就脫口而出:“是的呀。你別再跑題啦,快告訴我你怎麼敢喜歡我。”
愚公急得跳腳:“媽蛋,我以為我要死了,從山上滾下來很痛的好不啦。誰叫你一秒鍾就出現,你還親了我,結果我昏迷了,醒來就已經毫發未傷。”
“你不是昏迷了麼,怎麼還記得這事?”我碎碎念,“我受傷昏迷之後被你曾祖父救活的事可一點兒都記不起了。我還以為你會不記得呢。後來你可是連句謝謝都沒說。”
“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你親吻了我,還親了那麼久。”愚公臉紅了,一位老人竟然也會羞澀,我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其實我心裏也承認當年那真是個溫柔的吻,可我嘴上卻說:“我那是吐仙氣給你嘛,你傷得那麼重自然吐得久一點。其實你不用想得那麼美好呀,更加用不著心旌搖曳。仙氣就是我的口水嘛,我隻是吐了不少口水給你。送你回家之後渴死了,你家那口井水就是給我喝光的。”我盡量說得一本正經,雖然“吐口水”這種解釋足夠讓我笑岔氣。哈哈。
“你厲害,口水都救得了人。”愚公生氣了,額頭的皺紋一條一條跟著他火冒三丈,真好玩兒。
“喂,愚公,你現在是一位老人,老人家應該沉著冷靜不溫不火不惱不怒嘛,你怎麼這樣輕易地發脾氣呢?”我被自己最後嬌滴滴拖出來的那個音嚇一跳,天哪,我居然在撒嬌,多少年沒有過的事了。
“說得好像你不是老人一樣,你可比我的曾祖父還老,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我可比你年輕多了。”我以為我們可以這樣拌嘴下去,可他話題一轉,連個過渡也沒有,劈頭蓋臉地問我,“活了那麼久,這場雨總算下了,告訴我,你怎麼了?”
我一驚,天雷滾滾啊,愚公你這個死老頭怎麼突然就回到正題了,你一點也不可愛啦。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夢見你死了,我很傷心,我忍不住流淚,如果不是你連夜趕來我何止會淹沒泥路,房屋農田都會被我淹沒的。天呐,這太難為情了,我說出來你會笑話我的。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終於聽見了愚公屬於老人的聲音,以“很久以前”作為發語詞,以“曾祖父就預言過”作為插入語,以“當這麼場雨降臨就是時候搬開太行、王屋二山了”作為內容,以“呐,智叟,我喜歡過你,我想過和你私奔,我做夢都想擁有你,我從不後悔”作為抒情,以“就讓我為你做這件事吧。你不屬於這裏,你該離開了”作為結束。
我活了這麼久,第一次聽人類把幾句話說得那麼情感豐沛意味無窮。我的大腦短路了,卡在某一句話上。我拚命地思考,究竟是卡在哪一句話上呢?而就在這時,愚公敲著他的拄拐一步一步離開了我的小屋。他不知道,我的屋內還盤旋著他說的話,回聲在我的心髒裏一下一下地響應。
“很久以前,曾祖父就預言過,當這麼場雨降臨就是時候搬開太行、王屋二山了。呐,智叟,我喜歡過你,我想和你私奔,我做夢都想擁有你,我從不後悔。就讓我為你做這件事吧。你不屬於這裏,你該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