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到死姓許,不姓何!她早已經改嫁許氏,如何能再跟阿青合葬?這於禮不合。”何氏的族長早已經不是當年的老爺爺。新任族長四十餘歲,大名何坤明,按輩份算是父親的族兄。他身材不高,人又精瘦,幾縷胡子在下頜上飄灑。

他似乎很愛惜他的胡須,說話的時候總是用手撚著胡須。

這樣的開場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我低頭俯首地請求道:“望族長伯伯網開一麵,念在我娘跟我爹生時恩愛的份上,準了吧。許氏人惡,我娘斷斷不願意在陰間與他相伴。我爹至今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在孤墳裏。就算族長伯伯不看在我娘的麵上,也須得看在我爹爹的份上,如果能夠成全,豈不是兩全其美,做了善事?”

我不明白的是,我求爹娘合葬,為何我這個爹娘的親生女做不得主,卻要來哀求一個不相幹的陌生男人,聽憑他為難自己?他名義上是我的伯父,可是他管過我們母女的死活嗎?我們母女在何家村過活的時候,我母親並未改嫁,可是何氏族人,誰人來搭過一把手?這位族長跟我父親的血緣,大約能上溯到四服以上,淡得已經不能再淡,也就是同頂著一個“何”字而已。

他跟我家的情誼,怎麼比得上張大娘一家?同姓重要麼?不,重要的是一顆慈悲善良的心!

何坤明冷笑道:“既然你娘與你爹生前恩愛,她就該為你爹守節撫孤,過繼一個兒子來延續你爹的香火。當年族裏的長輩苦口婆心那般勸她,又告之曰那許家老二不成器,吃喝嫖賭蠻五毒俱全,可是你娘執意不聽,一意要嫁,如今怎樣?她殺了後夫深陷官司,在獄中慘死,有何麵目去地下見你爹爹?!”

我在他的義正言辭之下,似乎有些怯了,喏喏地說:“就算我娘識人不明嫁錯,難道就沒有翻身機會麼?難道族長伯伯不能寬宏大量,寬恕則個?”

何坤明指著窗外的房舍道:“阿草,不是族長伯伯不肯寬宏大量,是族長伯伯不是一個人說了算。沒有規矩,哪來方圓?我今天網開一例,明天如何向族人交待?後天若那些改嫁的婆娘都要回來求合葬,這不是亂了體統?我拿什麼來約束族人?何氏還有什麼顏麵在這裏廝混?我們這些人不同於那些夷人的是什麼?就是我們知道廉恥,他們不知。他們的女人隨便睡男人,嫁男人,嫁三四次不知恥!!!”

這不是在說母親不知恥麼?我不明白,母親最多是不識人,嫁錯人,為什麼嫁了兩次就算不知恥?那麼村子裏那麼多娶了兩次的男人呢?為什麼沒有人說他們不知恥?許家的規矩比何家大多了,許盛業不是也娶了兩房妻子?現任盛川媳婦不也是後妻?她們將來死後為什麼前任後任都可以葬入祖墳?

為什麼?

我流下淚來:“我爹爹如果活著,肯定是願意的。難道伯伯不能體恤我爹爹的遺願?難道我爹爹一個人睡在地下不可憐嗎?”

何坤明道:“你爹爹死時自然是願意將來跟你娘合葬的,可那時候他怎麼能預料你娘會背夫改嫁?隻怕真的將他們合葬,萬一許盛業那惡鬼不甘心,過來搗亂,與你爹爹廝搶你娘,你爹爹一個良善小子,怎麼能敵得過那個無賴?這不是徒增煩惱?阿草,你也是女子,莫怪族長伯伯倚老賣老——女子容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德行。女子一生該從一而終,不幸丈夫先走一步,但凡日子能過下去,就該一心一意地守貞扶孤。一步錯,步步錯,莫要事到臨頭,祖墳進不了,成了孤魂野鬼。”

成為孤魂野鬼!這是他們對母親改嫁的最大懲罰。我一口氣鬱結於胸,到底年輕,沉不住氣,口氣便有些激烈:“女子須得扶孤守節,那麼男子為何可以一娶再娶,都葬入祖墳?難道不怕兩個婦人在陰間爭風吃醋,撕扯起來?”

何坤明聞言愣住,過一會兒勃然大怒,拂袖道:“好,你小小年紀,伶牙俐齒,比你娘還英雄好漢!隻是你如此英雄好漢,隨便哪裏挖個坑把你娘葬了便可,何必來哀告我們這些一娶再娶的男人?”

他轉身出了堂屋,不見了蹤影。

後來我才得知,他的前頭娘子生產時血崩而死,他的現任娘子便是續弦。

從頭至尾,阿忠侍衛與刺史府的師爺坐在我身後一言不發。等到族長出門,師爺便道:“何故娘太衝動了些。這事原本是你求人的,如何能言語如此激烈?主人已走,我們不方便待在這裏,不如先找個地方歇下,待小人看看能否找人周旋一下。”

阿忠侍衛道:“這個族長好不通情達理!他知道你是刺史府的,還這麼張牙舞爪,不知進退,甚是狂妄!他剛才那些惡言惡語,處處責備何伯母,莫說何故娘這個親女,就是在下聽了,也險些坐不住!”

師爺道:“大人有所不知。這些地方漢夷混雜,甚是混亂。朝廷這些年的布防都在西北一帶,南邊難免兵力不足,地方治安全靠這些宗族勢力,故而即使是官府,也要對這些大族的族長們禮敬三分,逢年過節,隻要是大的節慶,還要請他們去州府相聚,好酒好禮地招待。況且他們也是照章辦事,並無違背朝廷法度,即使是官府也要跟他們協商,不能以權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