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晚退到一邊,讓周姨娘先行。
周姨娘卻停下腳步,看了林溪晚一眼,嘴唇動了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林溪晚靜靜的立在那裏,並不說話。
周姨娘微微揚起了頭,語氣裏分明帶了幾分疏離與猶豫:“那晚的情形,歌飛早已對我言明,對於小娘子的仗義援手之舉,一直未有機會言謝,以後隻怕也沒有機會了,周雪清在此謝過。”說著嫋嫋一揖。
林溪晚沒有料到她停下來竟是為了說這一番話,而她自呼其名,不再以姨娘身份自居,顯是決意離開蘇家,林溪晚心下微感詫異,麵上卻是一分也不顯,側過身子,淡淡的說道:“不過些須小事,我也沒做什麼,俱是任媽媽和項媽媽的功勞。況且夫人一向待我恩重,為夫人分憂原是我該做的,姨娘不必放在心上。”
周姨娘緊抿著唇,胸口微微起伏,半晌才又道:“話雖然這麼說,我卻承你的情。我周雪清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旁人對我的好,我會記得,對我的不好,我……也會記得。”
蘇軾將她帶離煙花之地,給了她一份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富足安逸的生活,又將她輕易許給他人,是恩是怨姑且不論,那王弗呢?究竟是什麼樣的恩怨讓她生出這種心思?林溪晚不想多說,那晚幫她也隻是憑著本心,看到幾個婆子在周圍探頭探腦,林溪晚點點頭就要離開。
周姨娘眼睛眨了幾下,似是下了什麼決心,又喊住了她:“我還有幾句話,說完就走,小娘子聽一聽也沒有什麼壞處。”
林溪晚停住腳步:“沒什麼壞處,就是也沒什麼好處咯,姨娘與其在這裏耽擱功夫,不如想法子打探一下章大人的性子喜好更好一些。”這話聽著雖然刺耳,卻也不無好意。林溪晚所知的章惇絕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角色,得寵時自然好說,失寵時還不知道會如何悲慘。周姨娘又並非天姿國色,身後也沒有可以依恃的出身背景。
周姨娘臉上閃過一絲惱色,很快恢複了正常,反而歎道:“小娘子果然沉得住氣。我像你這般年紀時,已然遭逢大難,骨肉離散,嚐遍人間冷暖,也沒你這樣涵養,隻是……”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林溪晚,終是搖了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這般的人材,可惜啊,可惜!”
明明被攆的人是她,遭逢不幸的人是她,瞧她這煞有介事的樣子,林溪晚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麼?”
“主不主,奴不奴的,叫人擔心。若是正經的小娘子,自有父母兄嫂操心安排,不消別人置喙;若安心做個丫鬟也可,伺候的主子舒心了,日後未必沒有好的去處——隻是林姑娘這樣的,不上不下,倒是尷尬,生生耽誤了這樣的顏色。”說著幽幽歎了口氣。深秋的風帶著濃濃的涼意吹過,掀動了周姨娘的裙角,帶出幾分楚楚的味道。這楚楚染到眼睛裏,襯得眼中的關心自然而真誠,不容置疑。
隻是,這份心意明顯表錯了人吧。自己前程如何,與她何幹?林溪晚嗬嗬笑了兩聲,順勢道道:“姨娘慧眼,目光如炬,一語中的,真是叫人既感且佩,溪晚這裏謝過。今兒卻是時辰已晚,不敢耽誤姨娘行程,日後若有機緣,再向姨娘討教吧。”
周姨娘輕輕跺腳:“連你也瞧我不起,看我是個失勢的姨娘罷了。”林溪晚有些哭笑不得,又不想和她在這裏拉扯,索性說道:“誠如姨娘所說,我一個身份尷尬之人,從前不能給姨娘帶來任何利益,今後更不能威脅到姨娘的地位。人之所趨避,不過是一個利害罷了,像我這種既無利又無害的無關之人,不值得姨娘費心思。”
沒想到周姨娘卻上前拉了她的手歎道:“瞧小娘子這話說的,難道我就是那起子一味趨利避害的阿臢人?好歹你與我有救命之恩,我沒有什麼可報答的,就這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送給你,若你能聽進一二,早做防備,免得將來像我這般,也算是我報了你的恩,今兒我走也走的安心不是?”
她表情真摯,看向林溪晚的目光哀婉而誠懇,林溪晚倒生出幾分好奇,她順勢抽出手,輕輕拂掉落在手邊的一朵桂花,說道:“您有話直接說就是,快別說什麼恩情不恩情的,我又沒做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挾恩圖報,不定多輕狂呢!”
“是啊,姨娘不如長話短說,這大清早的,又是風口,就算不體恤我們小娘子,姨娘也該為自己個身子著想啊。如今不過才月餘,姨娘正該好好將養的時候。”吉祥過來勸道。
“是了,卻是我孟浪了。隻是我那屋子已是空了,想為小娘子泡盞茶也是不能,所以不敢相請。”周姨娘從善如流,歉意的一笑,轉頭對歌飛說道,“我慣常戴的的絞絲銀鐲子竟不在手上,許是落到哪個角落,你再回去找找。”見林溪晚遲遲沒有反映,也不介意,淺淺笑道:“我與小娘子身世相似,一般可憐,一見麵就說不出的親切,隻是你畢竟是夫人身邊的人,我不好與你多來往,以免落到有心人的眼裏多生是非。今兒總算沒了顧忌,可以說說心裏話。我像你這麼大時,自恃才貌雙全,也有許多天真的幻想,以為才子都是溫柔多情的,才子佳人自然像話本裏寫的那樣,有個美滿的結局,遂了心願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微微偏過頭,向正房的方向掃了一眼,唇邊帶著一抹嘲諷,斟酌道,“即使是老爺這樣的大才子,看起來放浪形骸,風流不羈,關鍵時候不還是念著與夫人的結發之情。夫人……前頭的夫人心裏不痛快,幾次三番要打發了我,老爺竟不聞不問。我時時擔心,不知道過了今天,明天會是在哪裏,會不會受苦受累,會不會挨打挨餓,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倚門賣笑,每日裏迎來送往……”她喃喃道,眼睛裏有淡淡的水光,“還要打起精神服侍夫人,早晚請安,伏低做小。早知這樣,還不如多花些心思討老爺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