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三十五歲的蘇軾,下巴光潔,頷下無須。十年生死,早生華發的日子自然還沒有來到,他此刻正坐在知秋院書房的水杉木黑漆光潔的書桌後,再後麵就是一排一排的書架。雕窗半開,冬日的風旋進來,吹動了桌麵上幾張不曾寫字的宣紙,唰唰作響。蘇軾拿起旁邊的鎮尺,重重的壓到宣紙上,“啪”的一聲悶響,讓蘇晚哆嗦了一下,就聽到蘇軾沉聲說道:“橫豎你也不是頭一回胡鬧了,說說吧,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層層疊疊的書籍,沉重靜默的書案,再加上蘇軾陰鬱目光,這一切讓蘇晚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她沒想到事情傳的這麼快,真應了那句老話,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想想也是,自己協助王閏之作弊,當著外客的麵唱詞調怪異的小曲兒,如今才來了杭州,又弄出了這麼一出,一定讓他覺得很沒麵子。
看著蘇軾眼睛裏的嘲弄,她不覺挺直了脊背:“大哥,假如我從來都不懂那些詩詞,你還會待我如家人一樣好麼?”不等蘇軾回答,她又自嘲的笑笑,“當然,若是我不懂這些,你可能根本就不認識我,我還隻是一個小丫鬟。可是,這麼久以來,除了這些東西,你還了解我什麼?”
蘇軾怔了一下:“了解這些難道還不夠麼?”
蘇晚搖搖頭:“我希望別人喜歡我,接受我,是因為我的性情、品格和喜好,是因為真正了解了我,而不是被別的什麼東西耀花了眼。況且,學識也好,才情也好,家裏人知道就是了,沒必要拿到外頭去炫耀。大哥,你說是也不是?”
這話還有另一個層用意,就是暗示蘇軾對王閏之的態度,蘇晚希望他能放下心結,慢慢發現王閏之美好的一麵,夫妻之間融洽起來。這相敬如賓的日子對男人來說,也許算不得什麼,畢竟他們還有更多的選擇,和外頭更廣闊的世界,而女人,卻隻能守著這一畝三分田。
“皆是狡辯,就算不刻意炫耀,也不用如此……”
蘇軾這話還未說完,就被蘇晚的兩個噴嚏打斷,看著蘇晚忙去摸帕子的狼狽模樣,他隻得起身去關了窗,之後走過來很無奈的揮揮手:“回去喝碗薑湯——我雖然對你知之不多,可對你這傷寒知之甚多!”
回到今昔齋,雖然沒有什麼異狀,可想到今日在梅園裏逛了許多時辰,蘇晚還是叫人熬了一鍋薑湯,乖乖喝了,又命吉祥和慶喜一人灌了一大碗。所幸那兩個噴嚏隻是虛張聲勢,並沒有真的生病。隻是晚上脫衣服的時候,才驚覺左胳膊被撞的地方一碰就生疼,挽起中衣袖子看時,竟然青了一大片,唬的吉祥忙找來藥酒揉了許久,又自責道:“姑娘這是怎麼傷的?是不是有人欺負您?都是奴婢的不是,早知道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姑娘……”
蘇晚忍著痛:“你想到哪裏去了,是我不小心撞到的……”
忽然想到撞了自己的那個人,姓常,又是蔡書蘭的表兄,看來就是蘇軾那天提到的,為了地位權勢,不認親父的常氏三兄弟之一,果然是個冷漠的。就算他還不曾娶妻,蔡書蘭這一腔心事隻怕也頗多波折,遑論還牽扯到外室和外室所生的子女。
過了臘八,年味漸漸濃了起來,人情往來日多,又要準備年禮,置辦年貨,蘇晚跟隨著王閏之,也忙了個不亦樂乎。
轉眼間就到了除夕,拜了祖先,放了鞭炮,蘇家幾口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丫鬟端來屠蘇酒,給每個人斟上了。屠蘇酒裏麵放了大黃、白術、桂枝、花椒等中藥,可以強身健體,最與別的酒不同的是,這酒要從年紀最小的那個開始飲起。往年自然是蘇邁先飲,今年小蘇迨被抱到桌前,因宋人的年齡是以虛歲記,所以轉了年不滿兩周歲的蘇迨就算三歲了。
蘇軾一時興起,用竹筷沾了屠蘇酒,伸到蘇迨嘴邊。蘇迨正是什麼都想抓起來吃一口的年紀,看到嘴邊的竹筷,自然是張嘴就咬,卻被嗆的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起,隨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很不給老爹麵子。
王閏之忙將兒子抱過來,又是拍又是哄,撫慰了許久,蘇迨才止了淚。
被蘇迨這麼一鬧,蘇邁拿起酒杯時,豪情壯誌大打折扣。與蘇晚不同的是,來到杭州後,蘇邁在學堂結識了好些朋友,每日裏呼朋喚友,精神麵貌有了很大改觀。他舉起酒盅,先是說了一番祝父母身體康健、平安順遂、事事如意之類的吉祥話,醞釀一番後,終於找到了感覺,水到渠成的進行了最後的慷慨陳詞:“……兒子定當好生讀書,以期明年通過州試,不負父親、母親的厚望,不給蘇家列祖列宗丟臉。”說完將盅裏的酒一飲而盡。
蘇軾原本臉上帶著微笑,聽完之後,卻板起臉:“不可將話說這麼滿,如今好好讀書才是最要緊的。”
王閏之自然是帶著一臉慈愛的笑附和丈夫。
除了蘇晚,誰都沒有發現,蘇邁看著膩在王閏之懷裏,牛皮糖似的扭來扭去的蘇迨,眼睛黯了一下。
蘇邁還是一個小男孩,這種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時刻想念親生母親也無可厚非,可是蘇晚不允許自己傷春悲秋,尤其是在這種闔家歡喜的情況下,怎麼能敗了大家的興?一個人能說什麼,做什麼,是要講究資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