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著暴雨的下午,一具男人的屍體被人悄悄地送回到下洋碼頭。隨他一起被送回來的還有小木船,半個船身的木頭。暴雨模糊了來人的身影,洗刷去了他們的足印。死者叫肖正邦,是下洋兩個幼童的父親。人們掀開他的衣服褲子,在大腿、手臂、胸部、頭部幾乎是全身上下發現到處都是血瘀傷痕,看起來像是遭遇了狂風暴雨式樣的拳打腳踢。他的身體尚有餘溫,鮮紅色的血正從他的嘴巴鼻子慢慢地往外湧,一雙無法閉上的眼睛仿佛看見魔鬼滿是驚恐。那天他本該和其他人一樣在家休息,躲避自前天晚上就開始的傾盆暴雨。但也絕沒有人能想到一次偶然的單獨出行竟然送掉了他的性命,也讓兩個年紀加起來還不足十歲的孩子成了孤兒。自從麻風病的幽靈遠去,下洋還是第一次在同一個月裏舉行兩次喪禮。風水先生親自為他擦洗入殮。出殯當天,一向以慈悲為懷示人的村長手扶壽棺,麵對下洋的父老鄉親,發誓要掀起複仇之戰。年邁的五叔婆老淚縱橫,喃喃自語,在細雨拂麵的清晨,她詛咒凶手千百遍,祈禱盤古王主持公道,祈求先祖庇佑,讓那些五十年前被埋葬的惡匪夜夜徘徊在行凶者的床前。六天後,南風林場的工作人員遭遇埋伏。當時他們坐在鐵皮船頭甲板上,例行巡邏任務,看管竹林樹林。突然,兩岸邊的山腰上,拳頭大小的石頭如暴雨從天而降,瞬間打破許多人的頭,砸中他們的胳膊和大腿,砸在鐵皮船殼上梆梆作響,他們躲進船艙,蜷縮成一團,苦苦哀嚎。雖然無人指認,但他們被一致認為是謀殺肖正邦的凶手。人們正是從那些未經審判的處罰和野蠻的毆打中看到了當年南風林場圈地時的野蠻。當天晚上,四個扛著單發獵槍的林場人員在下洋碼頭登陸,帶頭的是一個禿頂的中年男子,他臉色陰沉,氣勢洶洶,對下洋地形熟悉的猶如在自家後院行走。他們直奔下洋祖祠。擺放在祖祠神台邊緣的靈屋仍在,紅色的鞭炮紙碎屑在積水中染紅了地麵,空氣中火藥硝石的味道依然彌漫。肖德欽怒火未熄,強硬警告闖入者:“金隊長,你人不老,記性可不好。下洋扛槍打土匪時,林場還沒個影子呢。你拿這四把破槍就想在下洋耀武揚威嗎?!”隨後趕來的五叔婆氣的渾身顫抖,她徑直走向神台,右手抄起那把倚靠在神台邊的禾叉,雙手緊握,緩緩轉過身,叉尖麵向來人,往前走了兩步。她氣喘籲籲聲音沙啞,但說話的神情不容侵犯:“我見過日本鬼子也見過土匪,見過共產黨也見過國民黨。你不要欺負我的後人。”金隊長情不自禁後退兩步,目光不離叉尖,麵如死灰,沉默半響,隨即撤退。臨走前還扔下一句狠話:“這件事還沒有結束。”他們轉身沿著來路走回去,下洋一片漆黑,沒有燈光,也沒有人聲。但他們渾身顫栗,在黑暗中,惡犬眼露凶光,看不到的人仿佛近在咫尺。這段不足兩百米的路程他們仿佛走了一個世紀。幾天後,他們在蘭蒙江下遊水域設置數道關卡,試圖強行攔截在大白天成群結隊出行的木船。它們像螞蟻搬家,正把那些在大練鋼鐵年代幸存的鬆樹林切成一段段搬回老巢。關卡出現後,它們化身幽靈,或在淩晨或在深夜出行,讓林場無計可施。畢竟守候在關卡的工作人員,他們每天上班九個小時,而且沒人願意值守夜班。金隊長惱羞成怒,在下洋村莊的對麵山坡上,建立了一個瞭望所,派駐了一個工作人員,借以窺探村莊裏磨刀霍霍的可疑分子。不料在落日的餘輝中,身著藍衣的工作人員暴露身影,引來村民的圍捕。他在逃跑時慌不擇路,撞上外出歸來的女人,在與她糾纏過程中,被咬下一截指頭後倉皇逃走。此事曆經多人渲染,在蘭蒙江下遊廣泛流傳,但林場從未承認派人監視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