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看這花的組合,因為花本身不藝術,隻有經過人手,把花插起來,才能稱為藝術。藝術的不是花,是插花人的慧心。花藝如同造園,東西方顯然不同。西方人造園,要整齊、富麗,把花園修剪得好像彩色的棋盤,頗有“誇富”之意。東方則東一棵鬆樹、西一叢白芒,斷槐衰柳、欹斜錯落,人行其間,不得不時時低頭,躲那些伸下來的枝條和凸出來的怪石。所以有謂西方造園是“人定勝天”,東方造園是“天人合一”。“合一”也是“知命”,知道人畢竟鬥不過天,於是順天之意;如果老天硬要把樹弄歪了,隻要歪得不過分,就讓它歪著;歪也有歪的美,是“妙造自然”。
插花也一樣,無論中日花道,都講究“聚散”“賓主”。像書法,有所謂“真、行、草”。“真”是楷書,插得較端正;“行”是行書,表現得較自然;至於“草”,當然就像草書了,其中有飄逸也有放肆,但在放肆中又要“知止”。所謂“意在筆先”,在落筆之前先要胸中有意,於是“存心恭,落筆鬆”,看來隨意揮灑,但是有個分際。所以欣賞“草月流”的作品,真是亂中有序,那序甚至可以說是極嚴謹的,就算一根伸出一米的長枝,怎麼屈,屈到何處,又怎樣與“主花”相呼應,非花道中人,很難盡察其妙。
我麵前這盆花,是附近花店插的,當然屬於西方的美;尤其在美國,如同漢堡,一層又一層,再夾上許多東西,十分“嘉年華”。那籃花由中間向四麵放射,但是放得團圓飽滿。西方插花就是要圓滿,令人看了滿意、讚歎,於是快然自足;那是屬於感官的,甚至有些肉欲的;不像東方,有些盆插,不過一朵,外加半片葉子、幾根枯枝,常顯得寒素;所謂“清貧思想”,大有要人們在菜根裏嚼出真滋味的意思。因此可以說,它不屬於色欲,屬於哲學,甚至——屬於禪。
盯著眼前這籃花,和上麵綁的大緞帶、插的小卡片,不知為什麼有點心疼,心疼兒子花太多錢,也心疼那麼多花,離開母株,離開了水,被插在海綿上;海綿一幹,甚至隻要花枝稍稍被碰到,使切口不再“緊緊貼著”濕海綿,就會凋,我開始有了不忍凝視的感覺。於是想,為了讓她們多活些時,應該一枝枝拔起來,放進花瓶用清水養著才是。可又想,放進花瓶就失了組合的美,更失去了富麗。看!現在多豪華!好比某富翁過大壽,妻妾服侍、子女繞膝、親朋歡聚、賀客盈門,表現得美意延年。但是當那主角腿一蹬,孩子們分了家,大宅變成小宅;中心失去了,親戚少了走動,當年的富麗就一下子解體。這也是中國人因為“分家製度”,大變中、中變小,“富不過三代”的主要原因。
現在,我打算為這籃花分瓶,不是等於富豪沒死,先分家嗎?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暫時別動,常常伸手進去摸摸,下麵的海綿還濕不濕、盆子裏還有沒有水,然後適時添加。既然已經有了富麗堂皇,就讓當權得勢的坐在鍾鼓之中,接受一些膜拜吧!
鴻爪(二月十七日)
凡此都是無解的,因為每隻大雁都長得那麼像。每個傍晚的湖麵都上演同樣的戲碼,每個雪泥鴻爪都過不了多久,就在風中湮滅。
雖然冰封雪凍,這湖上卻沒閑過,總聽見嘎嘎嘎嘎的雁唳,看見窗上掠過的黑影。尤其傍晚,夕陽在雪地上拉出淺紫色的線條,突然線條亂了,原來飛過一群大雁。寒林間看雁陣更清晰,它們確實編隊飛行,不一定呈“人字”,但都有個“帶頭”和“督陣”的,彼此不斷長唳呼應。大概像軍中的“答數”,一方麵以防“相失”,一方麵助於整齊。
以前不解大雁為什麼編隊,近幾年看專書,才知道是為了省力。前一雁振翼帶動氣流,由後麵的一一承接,產生更好的浮力。善於遷徙的鳥,都懂得借助氣流,尤其上升的暖流,隻要“搭上那班車”,就可以完全不振動翅膀,突然爬升千百尺。看雁群落地也能見出氣流和風向。湖麵像飛機場,大雁是飛機,有時氣流穩定,它們遠遠便張開雙翼,用滑翔的方式,平平穩穩地降落。起風的日子則不同,雁群顯然能依照風向,決定降落的路線,如同飛機,既要避免追尾的強風把機身壓下,又要避免側麵的翦風把機翼吹歪;風無定向,雁群每天降落的途徑便總是變換。
最有意思的是在強風天,它們選擇逆勢,由兩三千米外就不再拍動雙翼,看來好像許多風箏,懸在天空搖擺。那降落確實是搖擺的,可以見出它們極力調整羽翼的角度,甚至每根羽毛。候鳥都有長而窄的翅膀。因為隻有長,才方便滑翔;隻有窄,才使得上力。相反的,如果大雁的翅膀長得像雞,短短寬寬,雖然可以快速飛起,卻飛不了多遠,就“沉重”地墜落。鳥的“肌肉效應”差不多,候鳥的翅膀既然要長,就不能寬,否則“兜風太大”,不可能有力量連續拍動翅膀,把自己帶上幾千米的高空。
飛行最關鍵的是最外緣的“初級飛羽”。如同人的十指,大雁也生有十根左右長而尖的羽毛;每根都有著粗壯的莖,和一側短而硬、一側寬而柔的毛。飛羽一片搭著一片,硬的那側正好搭在上一根羽毛軟的那側上,於是產生“活塞”效應。每次往下拍翅膀,空氣不易由羽毛間漏過;往上抬翅膀時,則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