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樂器商店(1 / 1)

我不會演奏任何一種樂器。哪怕是最簡單的口琴,或者拿把吉他裝模作樣地那樣撥弄兩下,對我來說都是一件難事。樂器到了我手裏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啞巴。鋼琴可以隨手按兩下,按出來的聲音雖說不算太難聽,可那種沒著沒落的空洞的聲音讓我的心一下子跟著提起來,整個人成了一棵沒有根的植物,懸浮在半空中。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串十分連貫悅耳的聲音,那是一個會琴懂琴的人正在演奏,他不需要有人聆聽,他是彈給自己聽的。

我一直很羨慕那些會彈一兩樣樂器的人,他們苦悶的時候可以用一兩樣樂器替他們發出聲音,訴說他們的內心的苦。每當聽到那些幽幽怨怨拖得很長的琴聲,我都會想到一個人在午夜裏獨語的情形。他喃喃自語,把他的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他也許並不希望有人聽到,他不過是需要一個傾訴的渠道,把想說的話說了,把想表達的情緒表達出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聽懂另一個人內心的聲音,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愛人,親人都不能夠將另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完全讀出,所以我們時常覺得孤苦,即使在人堆裏卻還是覺得苦、覺得孤單。

樂器對某些人來說也許跟個夥伴差不多,每個人的生活中大約都有這樣一兩個夥伴:一本書、一支筆、一台用得順手的電腦。這些靜默無聲的東西隨著歲月的磨洗都會變舊變老變得仿佛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但有些東西一生都伴隨在你左右,有些東西卻永遠都不屬於你,即使你在形式上擁有了它,也並不見得真正占有它。

有一天下午,我到平安裏附近去看望一位久未見麵的女友。那時平安大街正在翻修,路邊堆滿了新翻上來的黃土,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丁字路口就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我隻好跳下車徒步拐過路口的那個大彎。下午三點多鍾的光景,偏西的太陽出現了一種炫目的金黃。街邊店鋪的門和窗都像抹了蜜一般泛著黃燦燦的光亮,玻璃宛若金屬一般反射著巨大的灼人的光亮,讓人看不清玻璃後麵隱藏著怎樣一個精妙奇異的世界。但不知為什麼,那家店竟磁石般地將我吸引進去。走進店堂,剛才太陽刺目的光亮變成的灰綠顏色還停留在我眼皮上,我睜眼看到的是綠一塊、紅一塊的光斑,卻看不見真切的物體。我隻好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眼時看到的景象令我驚異,我正站在街拐角最美麗的一家樂器店裏——我這個音盲站在眾多樂器中間真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樂器店裏最耀眼的明星是那排擦拭得鋥亮瓦亮的吉他。它們掛在很高的地方,如人一般有姿有態地直立著。抬頭看它們的時候會聽到一種聲音,是丁丁淙淙比流水更清亮的聲音。它們一波一波地從我頭頂上流過去,流過去了就不再回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忽然決定買一把琴回家,瘋了似的按都按不住,在口袋裏書包裏四處抓撓著尋找錢包。我知道我不會彈這東西買回家絕對沒用,但當時卻被吉他身體上那一道優美的弧線所誘惑,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了一把來。那東西後來一直掛在我牆上,一次也沒打開過。我怕在那種深棕色光芒的照耀下自慚形穢到極點。我躲在電腦旁邊寫作,不時用餘光打量那個陌生的客人。它不言不語靜靜地呼吸著我這屋裏的空氣,它閉著眼不看我,似乎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有時我指尖通電,一串串流出來的是叮咚作響的文字而不是有表情的音符。這時我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命中注定是屬於我的而有些東西永遠與我無關。

那把琴在我家牆上掛了很久,後來被誰拿走我已經不記得了。留下的是牆上的一道微黑的弧線和在我夢中反複出現的一家迷人的樂器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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