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2)

夜,濃得化不開,手電筒的光像一把利劍劈開一條小路,張法寶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上走。頭頂上藍黑色的天籠罩著這片山,要說村南這片山可不小,翻過一重又一重,到底多少重也沒個準數,幹脆就叫了個九重山,道道山梁間雲霧繚繞,延伸到縣城那道氣派的山梁就叫做小龍山,縣城也就叫做龍山縣。

作為護林員,張法寶昨天巡山就發現有三四棵小樹讓人砍了,他決定在山上蹲一夜,抓個現行。秋天的夜不好熬,山上又冷又濕,好在多年的山上生活早就習慣了,再難熬的時間也總能過去,天終於蒙蒙亮了。

到底沒能抓到他,張法寶恨恨的甩了甩被寒露打濕的頭發,扶著身旁的小鬆樹站了起來,去年才栽上的小樹晃了晃墨綠色的身子,驚醒了頭上的小麻雀,撲棱棱往山頂上飛去。

太陽開始露頭了,好天氣喲,張法寶看了看剛剛露出小半個臉的太陽,紅黃色的陽光晃得眼花,又轉頭看了看被砍的就剩下白茬子的鬆樹苗,擺擺手,跟誰打聲招呼似的開始往山下走。

“剛種下的鬆樹苗砍回去當哭喪棒麼!”張法寶有些惱火。

山下村裏炊煙升起來了,張法寶快步往村子趕,又冷又餓一晚上,回家吃個早飯睡一覺才是正經。

張法寶的村子屬於縣城的近郊,就在小龍山下,村西頭葦子坑裏白茫茫的蘆葦蕩,又到了蘆花飛舞的季節了,中國人好養活,就像這漫天飛舞的蘆花,落在哪裏,就在哪裏紮根,就像張家的老祖宗紮根小龍山。

村子也叫小龍山,最初叫布家莊,自然全村都姓布,又搬來一戶姓胡的,往下傳了幾代,姓布的一家都不剩了,就改名胡家莊。到了洪武爺,安徽鳳陽搬來姓張的兄弟仨,張家兄弟會做人,見了老胡家自己降一輩,不管大小全喊叔,又往下傳了幾代,老胡家果然“輸”了,一個姓胡的都不剩,再叫胡家莊就不合適了,張家人全族開會。老族長說,姓胡的把布眼都給拿糨子“糊”起來了,姓布的就沒了,可他“糊”的沒有“張”的快,就剩咱張家了,可往後呢?我看咱村就跟這山一個名兒,就叫小龍山吧。

凡事一利一弊,好處是小龍山村傳了多少代,老張家就像這山一樣站得穩穩的,除了幾戶舊社會地主家的外姓長工,張姓始終占了村子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壞處呢,小龍畢竟是長蟲,不是真龍,老張家多少代沒出過秀才,直到1905年。

1905年對於讀書人來說是個倒黴的年份,張法寶的爺爺就是那個倒黴的秀才,十三歲中了秀才,十裏八鄉都挑大拇指,小秀才家擺流水席的灶火還沒冷,“小神童”的名聲傳出來還沒捂熱乎,千年的科舉就宣告終結。但在這小山村裏,讀書人就是個被仰望的存在,鬥大字不識一筐的村民哪是熟讀三國的秀才公的對手,族長的頭銜在張秀才四十來歲的人時候落在了他們家。

後來就解放了,事實證明,矬子裏頭能拔將軍,窮人裏頭還能拔反動派,上級要求抓典型,那就一定有典型,從三反五反到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張秀才哪一次也沒跑掉,誰讓他是封建頑固派的代表呢。再後來,張秀才死在了他外甥手裏,那年張法寶10歲,眼看著他表叔揪起張秀才的頭發大喊“抬起你的狗頭來”,張秀才滿臉痛苦的倒在地上,抬回家人就沒了,臨死留下一句話:“規矩都壞掉了”。

張秀才死了,張法寶他爹被趕到山上做護林員,再後來張法寶做了護林員。

張法寶當護林員有些年頭了,但也就是這幾年才真的是個護林員,以前就是一片荒山,四鄰八村的誰家都來砍柴燒火,祖祖輩輩靠山吃山可不是說著玩兒,眼見得九重山毛都沒有了,張法寶琢磨著是不是該去接自己老爹的班幹個飼養員,縣裏政策又變了,按著縣委書記的話說,要給子孫留下綠水青山,要綠化九重山,植樹造林。於是每年春天縣裏各大班子都帶人來義務植樹,電視台長槍短炮的圍著縣裏的頭頭腦腦,翻來覆去的高調張法寶都能背下好幾套,植樹花了多少錢不知道,倒是張法寶工資漲到了三百五。

三月十二是領導們的植樹節,三月十三以及以後的十四十五一直排到五月初都是張法寶們的植樹節,這不僅僅是因為荒山麵積大、任務重,還有政府來的人給安排的任務,那群敗家子兒挖個腳丫子深淺的坑就放上樹苗往裏埋土,這能活麼?演完戲,他們留下一山垃圾走人了,張法寶就帶人把樹苗挖出來重新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