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金黃,投身到黑暗的軀體,相互的鬥爭與融洽,造就老虎的斑紋。
老虎在黎明時分出現在這片海灘上。開始,它仿佛有些吃驚地凝視著麵前沉靜的海麵,顏色深藍中透綠的海麵很遼闊,海潮造成的浪頭鋪展得很開,一排飛濺的浪花像雲朵一樣白,它們相繼地朝灘塗上推來,一點也不慌張。
這種沉靜與森林裏的沉靜截然有別,虎在吃驚之餘,似乎被一種訊息打動而顯得微微興奮。它久久地望著海上,晨霧在陸地風的推動下退去,眼前頓時明朗起來。虎的心中一動,它望到對麵有一道陸地的影子,那影子向兩邊伸延開,在遠處一下子被裁斷了。原來這是一道海峽,它的寬度大約有一千米。
虎朝著大海的方向走出幾步,它展開的腳掌在泥沙裏稍微陷下一點。沙子很細,潮水已浸湮在泥沙的內部,給虎的堅韌腳掌一絲冰涼的柔軟感覺。這感覺生疏,富有情意。虎停下來,轉過身,它回望著自己剛剛走過來的靠海岸的一座山坡。實際上,它望得更遠一些,那走了許多時間的陸地,那些山林、平原,還有村鎮,還有一座城市。
虎停止回望。也許,它為自己的猶豫和自憐羞慚。它決然地朝大海走去,腳掌率直地踏進正在上撲的潮水裏。它沉重的身體闖入海水的時候,也許又有一下停頓,這已經無關緊要,它的軀體先是沉下去,臀部,肩部,繼而是頭顱。海浪馬上擊打在它的頭頂上,撲濺起浪沫來。這使它本能地蹬動四肢,雖然動作有些緊張慌亂,可效果良好,它的身子很快浮起來。它鎮靜下來,就試著把頭探出水麵,發現這樣做起來並不困難。它的頭顱剛上水麵,就張開火紅色的大嘴,向外噴出一大口海水。它嚐到了海水的苦澀。
現在,它已經在朝海峽的對麵遊去。
遊動著的老虎看見太陽在一側的海平麵上出現,上升得飛快。開始是血紅色的圓麵,隨即變成金黃,很快成為一個放射著耀眼亮光的熾白體,它的光線也有了熱度。遊動著的老虎首次承受著夏天的海洋給予它的快樂之感,身體被軟和而有質感的水包裹著,衝開這種物體,又重新被包裹,包容,幾乎不用使力就被承浮,這和在陸地上衝開空氣的奔馳大不一樣。
虎的身體繼續在海水中起伏著,它離開一片陸地,朝著另一塊陸地。這一塊陸地其實是一座島嶼,它主要由一些丘陵和少數幾座並不太陡峭的山峰組成。在它的中部,有一小塊平地,那裏被人建成一座鎮子。在靠海的四周和山地丘陵間,還有一些零星的漁村。這時,離遊動著的虎不太遠的海麵上,一艘機器渡輪正由大陸開往島嶼。輪船上擠滿著島上的一部分活躍的居民,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看到海浪中時隱時現的虎。隻有一個男人偶爾望見了,卻以為是海水中漂浮的金黃色海藻。
虎登上島嶼。
虎上岸後,全身沐浴在陽光裏,它的樣子猛一下子懶洋洋的。金黃色的陽光和接近黃色的沙灘遮沒住虎,那邊渡輪上的人沒能看見虎從水裏躍出的景象。剛才在海中遊動時,虎已看到那艘渡輪。它上了岸,就沒有在海灘上停留,就像在渡海之前的陸地上的行走一樣,它迅速、不引人注目地經過所有不能遮蔽它的開闊地帶,進入一片樹林。
蔭涼具有隱蔽性的樹林,使虎有一種思索的可能。
虎不畏懼人,然而它必須避開人們。這像是一個規則。它和所有至今猶在的老虎一樣,不太喜歡人。陸地上到處是人,虎這樣斷定時,意味著它走入了記憶。
虎在海島對麵的陸地行走了很久,從它曾經居住的森林侵入人的氣味與喧鬧聲開始。那些高大樹木在奇怪的、震耳欲聾的電鋸聲中倒下的場景,那些生長了很長時間的紅鬆,冷杉,樺樹,等等,它們倒下後寂然無聲,即使虎也被深深震動了。它沒有像其他的動物,鬆鼠、鹿、野豬們一樣逃進森林深處,或者隻能說是另一些角落。它用憤怒的呼吼在森林中回應電鋸的噪聲,當然這毫無作用。它甚至覺得自己那樣宏闊的咆哮聲有點可笑,非常不合時宜。它最後飽餐了一頭野豬,就離開那座森林一路南下,直到這座島嶼。
如果畫一張這隻虎的路線圖,我會發現它的行走差不多是一條直線。它每天都是在黃昏過後,在某處樹林或荒草叢裏睡覺。它知道這時間的人一般都沉迷於享樂與休息,而無暇旁顧。其他的時間裏,它大都在走動著。從深夜開始,直到黎明,它用這段時間經過了許多村莊和城鎮。白晝則用於在山林和平原的奔跑中。其中有些山林對它很有吸引力,還有一些平原,一望無垠,天空高闊,地平線遙遠。可惜沒有成群奔騰的野獸,連跑單的也沒有,隻有那些散發著濃鬱牲畜氣味的牛馬,它們伴隨著人挺合適,但對虎不適合。
這當中,在一個深夜,虎直闖進城市的一條大街。看起來那是條橫貫整座城市的大馬路,瀝青的路麵非常寬闊和潔淨。可對一隻虎說來,還是有太多的灰塵,森林中的路才是最潔淨的,年複一年墜落積聚的樹葉永遠在清潔著虎的腳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