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座島嶼的狂歡(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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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對於Z省玉環島的居民來說,是令人吃驚、接近於神奇、使人很多年以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年。1967年,我12歲,剛剛小學畢業。我無所事事,盡日在屋子外麵逡巡,生存狀態與27年多後的情況正好相反,如今我整日地坐在屋子裏,有時連續幾日不出門。

而那一年,我幾乎目睹與經曆了所有在那個島上發生的奇妙、殘酷的事件。我以12歲少年的目光與智性來觀察體會那一些令當時的老人們都甚感茫然的事。我的目光與感受力,其實更多的隻是在事物的表象之上滾動,時而打滑。比如在同一條河流裏,我與我的表兄相比就是個毫無經驗的捕捉者,我的手盲目地伸在水底下,一整天都抓不住一條小魚。而僅僅大我兩歲的表兄恰恰不同,他一會兒便魔術般地從水裏舉起一條緊握著的大魚,連他的腳在河底下移動,也不時踩住一條魚。

直至今天,我坐在異鄉一座大學的教師宿舍樓上。這是一個6月的上午,延續了數日的初夏的炎熱剛剛被一場大雨暫時地驅退,像一隻猛獸在不遠處喘息低鳴,準備卷土重來。我相信它會成功,我懷著畏懼與無奈的心境等待它的撲殺。但暫時,我是安全的。這個上午很清涼,窗外依舊細雨霏霏,雨聲淅淅瀝瀝,與廚房裏自來水管的滴漏聲相呼應,我忽然間就感覺到了27年前那個同樣的季節。

那年處於東海之濱的玉環島及其方圓數百裏,遭遇了數十年罕見的大幹旱。這個與一位古代的美人同名的島,是Z省的第二大島,足有一個縣的範圍,縣城就在島的中心。我的家就在縣城裏,靠著城西邊的山腳下,這裏的兩排平房是縣醫院的宿舍,我的母親就在醫院就職。那一年我的家隻有一個房間,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平淡地度著日子。我們日子的不平淡處,就是我和弟弟每一天都在長大,吃得更多,這使我們的母親又快活,又發愁。這也是島上大多數居民家庭的生存情緒。

當島上的居民充分意識到旱災這一概念的實際含義時,正是那年的6月,夏天已經到達,而天空已經連續50多天未下雨了。這種不下雨的日子大有延續下去的勢頭,人們每天起床看天,隻見萬裏無雲,太陽早早地就爬上了天邊,它的光焰一天比一天更加強烈。縣氣象站在居民們和縣府官員們焦慮的、不停頓的詢問與指示之下,用盡了據測、可能等搪塞之辭,終於不再掩飾他們的束手無策。從6月下旬開始,他們悄無聲息地停止了天氣預報。他們說,等天氣有變化,可能下雨時,再及時恢複預報。每天下午6點,遍布全縣各個角落的有線廣播喇叭,從此不再是全縣人民關注的焦點。同一個時刻,喇叭向人們傳出的不再是那個操著地方普通話的女播音員脆嫩的聲音(那聲音曾經先是扣人心弦,隨後又總使人失望歎息,甚至遭人咒罵),而代之以一段語錄歌,這使得幹燥的黃昏更加沉悶,也更加火熱,令人亢奮。人們的血管在漸漸膨脹,血液在其中像海潮一樣洶湧,並且逐日變得黏稠。人們的行為因此被一股內在的動力,推向了一個方向。

從6月的上旬起,縣城裏的水井便相繼幹枯了。人們開始把井往深裏挖。我家所在醫院裏的水井,就被請來的民工向下挖了足有10多米深,終於又能見到了水。但水出得很慢,用很長的繩子放水桶下去,剛打出來兩桶,就刮到井底的沙石了,隻好再等水湧出得夠多再打。這樣,到處水井邊都排著一長隊人,人們輪流用小桶從井裏打出水往大桶裏倒,滿了就挑走。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桶提到井邊去排隊。後來,索性成為一種循環,即把剛剛打滿水的桶挑回家,趕緊倒入一個大水缸裏(這時每家都像鄉下人一樣買了大水缸),馬上又把桶提到井邊排隊。打一桶水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兩天才輪到一次,甚至更長。井裏的水也出得越來越慢,最後不出了。人們於是又向下挖井,但挖得再深也沒有用了,隻能挖出一些濕土,再下麵就是岩石,再也挖不動。幾乎同時,人們開始在幹涸了的河床上挖坑,這看起來是一個科學的方法,常常是富有經驗的老人被請去勘察,確定挖掘的地點。一般是根據地表的潮濕程度來確定,譬如還生長著一蓬蓬草叢的地方。如此一來,這個島上凡有人居住的附近,都幾乎看不到昔日茂盛的草叢了。高處的草早已枯死,河床與低窪處的草被挖掉。那些坑也越挖越深,要挖深,就得挖大,並且在坑內修上台階,往往一個幾十米見方的坑,在坑底才有一個半米直徑和一二十厘米深度的水池,蹲在邊上,可以看到一股兩個指頭粗的泉水往外冒。一個人拿著木桶和水勺下到小池邊,用水勺一勺勺地往桶裏舀水。坑上麵的場景便十分浩大,排隊的木桶和人有時有1公裏長。要幹活的大人們晚上去舀水,孩子們就在白天排隊。明晃晃的太陽下,城裏的孩子們按地域聚集在這些大坑周圍,照例地喧呼打鬧,一個個把皮膚曬得漆黑,隻是沒有地方可以遊泳了,也很少好好洗澡,所以他們的皮膚黑得都很怪。當時,我是他們中的一員,也是黑夜裏舀水的大人中的一員。我和我弟弟輪流去坑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