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牡蠣故事(4)(1 / 3)

在海邊的月光下,總能看見一排排潮水撲過來,又退去,銀亮的密布著的花朵不斷在隱失和產生。我這時候在問自己,這可能嗎,由於鯊魚,牡蠣和他的朋友鯖改變了對人的一些看法。從某種程度上,牡蠣變得激烈,有些憤世嫉俗。這好像源自一樣更廣闊的情感,它促使一個人對他的同類更加苛求,並萌生起持久的批判意識。這包括對他自己。也正因此,這一個人在日後的生存裏,將退向眾人生活的邊緣。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相信。永遠是真實在引導著我的筆,雖然很多人還不能領會。

牡蠣把鯖的手握得更緊一些。鯖輕聲說:

“牡蠣,你害怕嗎?”

“害怕什麼?”

“黑夜啊。海邊沒有別人,這會很晚了。”

“我不害怕。經過了中午的事,我對海裏的一切都不會怕。”

“你看,這邊是什麼?”

“哪兒?”

“這邊,在我身子這一邊,礁石旁邊,一個黑影。它在靠近!”

“哦,這是一隻船。”

牡蠣站起來,繞過鯖,朝船靠過來的礁石邊走過去。他又重新握住鯖的手。月光彌漫在海的上空像另一種透明的水盛裝在無形的容器裏,它把空間中的所有都洗得清晰。牡蠣與鯖便看清了那條小木船,靠在礁石下方,船邊靠著一個身影,像一條魚豎立著。他們那時清楚地看見魚的頭部是一張美女的麵孔,光潔,秀麗,正對他們微笑著。牡蠣想問一句什麼,還沒有來得及,那張麵孔卻又變成為一個魚臉,依然十分美麗的鮫的臉。

“這是我的第二種方式。”他們聽見從魚張合著的嘴裏發出前一半明朗,後一半含混不清的一句語音。正在驚疑間,他們又看到黑乎乎的船艙處有一個人聞聲抬頭,看來像是個正在收拾漁具的漁夫。那人的臉一進入月光裏,也在發生變化,嘴喙很快地突出,兩隻眼睛移向側麵,樣子活像一隻賊鷗。這張臉與身影在月光間浮現了一下,又沉入船艙的黑暗中去,再也看不見。

“現在死亡這隻小鳥站上我的肩頭。”

魚又發出語音。牡蠣和鯖此時看著鮫的臉漸漸擴展,額頭向前突出,成為鯊魚的頭部。而那聲音如一個成年男人般低沉,接近於歎息。

“從前,礁石上總有白色的鹽。”

“總有幾隻山羊在石麵上舔食。”

“還有牧羊的少女。”

“當然漁村也早就有了。”

這凶惡的海洋動物形狀的表述者仿佛很性急,短促而不停頓地講著。

“我已經沒有時間。”

鯊魚的頭顱開始呈現出憂慮神態,沿著白色的下顎似乎有一道鮮血流下去。牡蠣看見它的牙齒有幾個被硬物敲擊過,缺口很明顯。他感到鯖正極力躲到自己背後去,而麵前鯊臉上的眼睛黯然地閉合起。整個魚的身影如弄髒的冰雪在融化,終於消失無蹤。眼前也不再有那樣完整的船隻,隻有一些破爛的船板被一根繩子係掛在石縫裏。隨浪漂浮著的船板上躺著一隻海鷗的僵硬屍體。

神秘有時比恐怖更恐怖,但它此時撫慰著牡蠣心中的痛楚與失落。在月光裏幻變著的事物,也許向牡蠣提示著生命的消逝並不可怕。在牡蠣和鯖待著的礁石盡頭,海岬的上方有一座小燈塔一直在閃亮,一會兒是紅色的光,一會兒是綠色的。在遠方,或者在更遠的遠方,海洋隱秘的呼吼聲和黑夜的時間一起漫步著,亦將到來或者逝去。鯖靈敏的心中裝著與牡蠣不盡相同的東西,她揪緊著牡蠣哭起來。

他隻好帶她離開海邊回去。

驚恐的涼意

牡蠣結識了喜歡釣魚和寫小說的黃羊。他認識黃羊純屬偶然。黃羊不敲門就推開牡蠣的宿舍門時,牡蠣正在讀一本《上帝擲骰子嗎》,黃羊實際要找的李沙不在。寫小說的黃羊關心一切與他無關的事情,後來他對牡蠣說這叫體驗,因為生活異常豐富,卻常常與自己無關,所以必須主動去涉入。“對,涉入。”牡蠣認為黃羊之所以如此滿意自己所說的這個詞,是因為它含有幹涉性的旨意。

當時黃羊湊近牡蠣,伸手就要奪取對方手中的書,嘴上熱烈地叫著:“我看看你看的書!”

黃羊的進攻性與幹涉性就這麼明確,他絲毫看不見內向的牡蠣臉上表露出的不快和一絲厭惡。他拿過那本書對著封麵念道:“混沌之數學。”隨後飛快地翻動書頁,隨後便咄咄逼人地要與牡蠣談論世界到底是秩序的,還是混沌的,以及偶然與必然,線性與非線性,模糊,等等。牡蠣無可奈何地被他拖入,更準確地說是像草原上的綿羊被不厭其煩的盡職牧犬驅入對話的羊圈中。

黃羊是個秩序論者,他堅信規律與必然性。他說,小說的意義就在於揭示出規律,映照出必然,這就是所謂典型的力量。牡蠣卻堅持認為混沌才是世界的本性,秩序隻能在混沌與複雜中最終呈現。複雜、無序並非遮蔽,恰恰是顯示。精確就在模糊之中。在黃羊慷慨激昂的言詞衝擊中,牡蠣的固執勁也漸漸上來。很快,黃羊的高聲論說變成叫喊,牡蠣也不時操起嘲弄的冷語言武器,一場高雅的談話與學術爭論便蛻變為粗魯的爭吵和人身攻擊。黃羊率先用胳膊肘搗對方,牡蠣馬上還了一拳。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