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軍
故鄉也變得遙遠了。童年的故鄉卻在夢中輾過千百回。
門前的柿樹也許早已不在了。陽光下輕輕搖著豐碩的綠葉和滿樹金黃柿子的情景卻隻能像憧憬一樣在夢中悄悄出現。憧憬像河流。故鄉便是河流的全部內涵,無論何時何地伴著我們鮮紅的血液奔流不息。
童年的往事,時常像透過樹梢零碎的陽光,斑駁地撒在早已是滿目滄桑的心田。記憶的柵欄在夜闌深處悄悄打開,滿園的花木閃爍著年代久遠的朦朧的光,風清晰地吹著,夾雜著陳年老酒般甘醇而美麗的氣息。紡織娘在梔子花肥厚的綠葉下睡了,秋蟲則在牆角的那堆花從中休息了。沒有人聽到鮮花綻開的聲響,而今夜,那聲響卻越過千山萬水,在夜半時分、鳥雀南飛的時刻,伴著櫻紅悄悄歌唱了……
有著殘垣斷壁的嬸嬸家的庭院裏,種著些許果樹和雜亂無章的花草。枝葉繁茂的果樹在五月鮮花盛開的陽光下,沉痛般搖晃著,低矮的灌木叢旁開滿黃的、藍的無名小花。嬸嬸蒼白而疲倦的臉像蒙著淡淡雲彩不能朗照的彎月,在薄薄的紗窗後忽隱忽現,不時便有暗香從陰暗潮濕的房間裏抖動著的窗簾下飄出來。六歲的得了絕症的慧表妹穿了件月白色的衣裳,悄無聲息地站在那株梨樹下,四周一片寂靜。
忽然,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翩翩地從牆外小巷裏飛了進來,五彩的翅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粼粼波光,庭院的樹木上時時落下它不斷變化的細小的影子。憂傷似一陣風從慧表妹童稚的黑眸中流露出來,卻又同時流淌著一絲不為人知的隱蔽微妙的歡樂。她寂寞地站在那裏,憂傷地凝神靜聽著蝴蝶優雅飛舞時發出的微徽震顫的聲音,如癡如醉……五月絢麗的陽光像濾過似地灑在她身上,單薄似紙的羸弱的身軀因激動而歡悅地震顫著,盈滿淚水的眼眶潮濕得如同霧氣迷蒙的鏡麵,沒有一絲血色的稚嫩的臉頰泛起了薄雲般的潮紅。也許在她幼小的心靈裏,這隻蝴蝶仿佛是另一個塵世的不可預知的征兆,她等待它已經很久很久了。她早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短暫而多情。而在另一個不可預知的塵世上,生命是美麗的。
她嘴角隱含著微笑,用一種獨特的眼神向空中凝望,神采飛揚。快樂再一次無聲無息地降臨她的心上。不知不覺在無意識中,漸漸地她變輕了,恍惚中她感覺到了飛翔的快樂。一切恍如在夢中。
慧表妹第二天就走了,似一朵白雲悄悄地飄走了。
那年冬天的一個深夜裏,有著殘垣斷壁的庭院裏的一株粉紅月季,忽然開了一朵鮮紅似血的花,纖細的枝莖支撐著輕輕顫抖、微微變化著的花朵,在白茫茫的雪地裏孤獨豔麗地開著。凜冽的寒風中,我恍惚聞到蝴蝶飛舞時浮動的暗香,也聽到了鮮花綻放時美妙的聲響。
冬天很快過去了,殘雪也消融得無影無蹤。嬸嬸家陰暗的黑屋子顯得更加潮濕黑暗。黑屋子裏時常傳出嗚咽似二胡的抑鬱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在星光燦爛、繁星滿天的夏夜,那嗚咽聲總會穿過柿樹,翻過殘牆,從小巷裏急速而過,似一陣煙飄到我所住的小屋子裏。
流水似的月光靜靜地從窗口瀉進來,床前灑滿楝樹枝葉稀疏的斑影,遠處的風也停止了喧嘩。黑暗中慧表妹便端坐在心靈靠近純潔的最真實的地方,四周一片靜謐。表妹似一幀邊界模糊的發黃的照片遠遠地幽幽地望著我。憂鬱的黑眸似千萬年不見一絲陽光的深潭,憂傷地凝視著我那尚年幼的心靈。五月的風溫和地吹拂著她,那件單薄的襯衫像飄零的樹葉忽閃忽閃,滿懷無限憐愛的目光灑滿整個房間,暗暗湧動的暗香似朦朧的月色緩緩飄散開來。恍惚中我眯著眼,悄悄窺視著她。慧表妹的長發依然烏黑光澤,雪白的雙手交叉地疊在膝蓋上,凝脂似的皮膚在夜色裏泛著螢光。我靜靜地躺著,悄悄地心語著,同時溫馨地浸透在慧表妹無限綿長的目光中……
窸窸窣窣從庭堂傳來母親腳步聲,油燈昏黃的亮光從門縫鑽了進來,先似一根銀線後來隨著腳步聲的漸近,逐漸緩緩向左右移動開來。門“吱”的一聲開了,母親拖著搖曳的影子進門了。我睜開了雙眼,慧表妹似池塘蓮花上的露水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既悔又怨地看著母親,眼中溢滿了傷心的淚水。
鄉村的夏夜是多情的。涼爽的風一望無際地吹拂著,田野的芬芳隨著和風拂麵而來。母親和父親經過一天的繁重的勞動後,安歇了。聽著“天上亮晶晶,地上撒麻蔭,麻蔭角角開,把妹妹帶過來……”的童謠,我悄悄披衣下床。打開房門,穿過天井、庭堂,來到了屋外。小夥伴們在那棵有個幾十年樹齡的大柿樹下歡快地唱著跳著。銀盤似的滿月掛在高高的樹梢上,把小夥伴們的影子拉得有時短有時長,柿樹繁盛的大葉子上都渡滿了銀光。沒有看到美麗的慧表妹,也沒有看到曼舞的蝴蝶。蔚藍如海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但我知道天邊最亮的那顆星,便是慧表妹那雙憂傷綿長的眼睛。
那夜,月華似水般陰涼而美麗。
嬸嬸蒼白的臉更加蒼白。舅爹和舅奶奶的歎息聲也變得似歲月般綿長。隻有院外那棵老柿樹依舊一樣繁榮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