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輝
人的記憶很奇怪,一生中經曆過許多重要事情,能記得清晰的並不多,倒是一些看起來並不重要的細節常常象刻在石頭上的文字一樣在記憶中難以磨滅。隻要有某些情景觸發,這些細節就會鮮活地浮現出來,象春雨洗濯後一樣清晰。
最近,一段少年記憶就常常這樣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從小沒有奶奶的愛格外讓人依戀和向往。但到外婆家有幾十裏的路程,沒有汽車,隻能步行。翻過幾座高高低低的山嶺,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河,遠處隱隱約約的山影變得清晰以後外婆家就到了。一大早出發,將近天黑才能走到。路太遠,一年隻能去一二次,通常是在暑假,這正是南方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十來歲年紀,在酷暑如蒸的夏天,獨自走幾十裏山路水路,這是一段令人望而生畏的旅程。現在已經記不得一年一年是如何走過這漫漫長路的,能夠記起的,是長路中間有一口古井,井邊常放著的一隻藍花碗,井邊的石橋以及橋邊的幾棵古柳。
那是一口有幾百年曆史的古井,井壁深綠的青苔和水草無聲記錄著歲月,井口的青石條磨得玉一般溫潤光亮。傳說這口井通長江,所以再旱的日子它的水也是滿的。井水在蒼苔藍天的映襯下綠得有些發黑。偶爾有幾隻光滑發亮的黑色甲殼蟲在水中急遊戲耍,襯出井水的清冽。掬一捧,讓它從指縫流下,象流下一捧碎玉。古井的井壁邊,永遠放著一隻白底藍花碗。這隻碗的瓷質細膩光潤,碗身畫幾莖樸素的蘭花。蒼翠的井壁,深綠的井水,光潔的青石井沿,襯著一隻潔白如玉的碗,象是深邃的夜空中一輪皎皎的明月,又象是蔥鬱的樹巔上亭亭玉立著的一隻白鷺。這隻碗就那樣永遠立在那裏,不知道是誰放的,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在我的印象中,它和古井的曆史一樣悠久。因為我每次經過那裏總會看到它。長路遙遙,日高人渴,腳酸腿疼,酷暑如蒸,令人幾乎要癱坐下來。但是,古井清亮的井水和那隻晶瑩的藍花碗,是一種巨大的吸引,更是一種希望和力量,引領著我向前走。
甘甜的井水消除了饑渴和暑熱,腿依然有些酸疼。離井不遠是一座青石拱橋,橋頭立著幾棵古柳,附近有一片荷塘。在古柳的濃蔭下坐定,看著清風撫摸過荷塘上的荷花荷葉,把清香吹送到柳枝和柳枝下的人身上,腿腳的疼痛也隨風飄散了。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繼續趕路——要在太陽下山前趕到外婆家。
最近這段記憶時常在腦海裏清晰地浮現有著特殊的原因。一年來,親身經曆了人生的種種波折。先是離婚,緊接著父親又患了不治之症,過早地離開人世。這一係列的變故,令走在人生漫漫長途中的我有些腳酸腿疼,全身乏力了。正當我心情灰暗的時候,同學師友紛紛送來關切的問候和無私的幫助。“你要挺住!”“需要什麼,說一聲!”“缺錢的話,上我這兒來拿!”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同學還開著車從外省趕來看望。特別是我新認識的女友,在我父親生病住院期間,給了父親許多的照顧和關懷——從送他進醫院,到無微不至地幫助照料,使父親臨終前感受到了很大的溫暖,同時也使我對人生有了充足的勇氣和信心。這一切,不禁使我聯想到少年時代去外婆家的路,路上的那口古井和古井邊的藍花碗,橋頭的柳蔭以及柳蔭下的荷風。
當我把這些想法說給女友聽並且對她表示感謝的時候,她莞爾一笑後輕聲說道:“你沒有必要感謝我。其實,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走在去外婆家的路上。長路漫漫,誰都有饑渴困乏的時候。如果我們人人都做一隻古井邊的藍花碗,在別人口渴的時候,裝滿一碗清甜的井水,我們人生之路的步伐不就輕快得多了嗎?將來我如果有需要,相信你也會這樣做的。”
我默默地點點頭,遞給她一瓶她喜愛喝的農夫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