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阿索林
我要用很少的幾行來寫一個可憐人的故事,這位可憐人的第一個特點,就是他沒有名字。有的人稱呼他的時候說“一個人”,有的是說“那家夥”,又有人則親熱地叫他“叔叔”。可是這位可憐人並不是誰的“叔叔”,至於“一個人”,這世界上是有很多的,而至於“那家夥”呢,全地球的人都可以說是“那家夥”。這一切都可以使讀者知道,這位可憐人什麼都不是,他沒有一點聲響,他死了也沒有人輕視他,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
現在,讓我們看他的住所吧。這人住在鄉間。他的家離城很遠。他的房子是十分小、十分簡陋。它有四麵土牆,一張床,幾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兩個烹調的鍋子。房子後麵有一個小院子。這在過慣了安適生活的讀者們也許覺得冷硬,不舒服,殘酷;但是那位可憐人卻覺得這是既不好又不壞,他隻是漠不關心地活著,也不想有別的東西。
這位可憐人的生活是很簡單的:在日出以前起來,他在日落後兩三小時後睡覺,在這中間,他到田地裏去,他勞動,他掘地,他修樹,他鋤草,他施肥,他割麥,他收獲,他打麥,他種葡萄和橄欖。他耕種他自己所有的兩三片地。他不能磨橄欖以取油,因為他沒有磨;他不能榨葡萄,因為他沒有榨床。他把他的橄欖和葡萄賣給那些投機商,照了他們願給的價。這位可憐人的飲食是很疏淡的:他隻是吃蔬果,吃番薯,吃鄉下做的麵包,吃蔥,吃蒜,一年至多吃兩三次肉;一把核桃或杏仁在他就是最美的盛饌。在工作之暇,這可憐的人便和一個與他一樣的可憐人談談話,同時手裏都編著筐子。他所談的事,都是很俗的:他講到天氣,講到雨,講到風,講到霜,講到霰,有時他也想起他在年輕的時候遭遇的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這位可憐人隻對於很少的事情有知識。他能從雲的樣子猜出落雨不落雨,他大略地知道某塊地或某塊地能出多少穀,以及一對騾子一天能耕多少地;他可以看出一隻羊是不是有病;他認識田裏和山中一切的草和一切的植物,野薄荷、山蘿卜、拉芒德草、馬若蘭草、羅馬蘭草、甘菊、丹參、尤斯加姆草、油菜;他可以從它們的落羽,從它們的飛法,從它們的叫聲,辨出鄉間一切的鳥,鴛鴦、鵪鶉、小鴟、百靈、啄木鳥、鵲、紅雀、白畫眉、守林官。他的政治觀念是很糊塗的,是不清楚的,他有時聽到人講到那些治理的人,但是他不知道他們是誰以及他們做什麼事。他的道德觀念隻是:不加惡於人,盡力工作。
有時,他收獲不好,或是一匹騾子死了,或是他家裏一個人病了,或是他沒有錢納稅,這位可憐人既不悲歎,也不咒罵,他說:“呃!我們怎麼辦?上帝會救我們於困難。”這位可憐人微笑了,他取出他那裝著汙煙的小袋,做了一個煙卷,擺著兩手開始抽起煙來。
這位可憐人已經老了。他的女人也是一個小的老婦人。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個死在古巴的戰爭,還有一個,是運輸工人,也死了,碎在兩輛貨車中間。第三個,是一個女孩,非常和氣;有一天,她和她的未婚夫跑到首都去,從此便沒有人再見過她。這位可憐人,有時,當他想起這一切時,便發出一聲歎息,但是不久他便又高興起來,又微笑起來,照例叫道:“呃!我們有什麼辦法呢?上帝是這樣規定的!”
這位可憐人對於將來沒一點觀念。將來是許多人的夢魘和苦痛。這位可憐人並不去想明天。“每天有每天的難處。”四福音裏說。我們對於今天的難處還覺不夠嗎?如果我們去管明天,我們豈不要有兩份難處嗎?這位可憐人隻是沒有希望,沒有欲望地活著。他的眼界隻是群山、田野、天空。
光陰將一天一天地過去,這位可憐人也將死去,或者他的女人將在他以前死去。如果他先死去,他的女人,就要剩下一個人了。他的女人也許將到村裏去,她將貧困,她將用她的黃手向過路的人求周濟。如果他的女人先死去,他也要剩下一個人,他的可愛的安命,他的可愛的樂天,仍舊不會離開他。一個歎息時時地從他的嘴唇間發出來,接著他便要喊道:“呃!我們怎麼辦呢?願一切都隨上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