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皮手記·1982~1989
當代最需要的是“大乘”詩人。
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
正直、誠實、善良、愛、人格受到普通人的尊重。
不僅僅隻征服年輕的一代,而且要征服那些較為世故的人群。
不朽之作是沒有“代溝”的。
從整體把握世界。
世間一切皆詩。
一陰一陽謂之道。無為無所不為。大巧若拙。大音稀聲。
我常常對我國詩歌的某些狀況感到悲哀。我看見我們的詩歌已經變得多麼造作虛偽,俗不可耐。詩人,幾乎成了奶油小生的代稱。需要重建詩歌精神,它必須植根於當代生活的土壤,而不是過去的幻想之上。
我相信,重要的仍然是做一個真正的人。這決不是黑格爾先生的“永恒正義”。活得真實一些,活得自然一些,活得輕鬆一些。活著,做人,然後寫點什麼。
我隻相信我個人置身其中的世界。我說出我對我生存狀況的感受。我不想去比較這種狀況對另一世界意味著什麼。這不是詩歌的事。天人合一,乃是與今日現時的人生、自然的合一,而不是與古代或西方或幻想的人生、自然合一。
不是上帝真主,不是神宗佛祖,我隻是要回到我自己,回到我作為一個生命的實在。佛即是我,我即是佛。
世界的局外人,自身的局外人。觀照世界,也觀照自己。進入世界,也進人自己。
我相信可以從一隻茶杯或者一張糖紙上看出永恒,看出一切。世間一切皆詩。
如果我在詩歌中使用了一種語言,那麼,絕不是因為它是口語或因為它大巧若拙或別的什麼。這僅僅因為它是我於堅的語言,是我的生命灌注其中的有意味的形式。
一千多年了,上帝一直站在高處。仰頭看他的人,脖子都疼了,他不覺得累嗎?不覺得太孤單嗎?其實他隻要到山頂,就往下走,他就回到家裏。在我故鄉雲南高原的群山中,這是每一個普通人的常識。
詩最重要的是語感。語感是詩的有意味的形式。猶如中國書法的美感來自線條流動的氣韻,詩的美感來自語感的流動。一首詩不僅僅是音節的抑揚頓挫,同時也是意象、意境、意義的抑揚頓挫,是語感的抑揚頓挫。語感不是抽象的形式,而是灌注著詩人內心生命節奏的有意味的形式。
在詩人的潛意識深處,有一個由他所置身的社會、時代的政治、文化、宗教、家庭遺傳、曆史、審美價值、人生閱曆的影響形成的活的積澱層。詩人個人的天賦以及努力決定著這個積澱層的深度與廣度。詩人的視覺,就依附在這塊積澱層上。他所直覺到的一切,都是有意味的,雖然詩人對此是無意識的。語感使詩人的直覺成為有意味的形式。詩人永遠無須擔心他的作品是否深刻,是否具有時代感等等,這一切都取決於那個積澱層的狀況。詩人隻要把直覺到的組合成有意味的形式,成為語感,他的生命就得到了表現。一切無意識的都會有意識,無意義的會有意義,無情的會有情,無形式的會有形式,無邏輯的會有邏輯。因為生命的呼吸已灌注其中。
語感同時給讀者以意象流動的滿足,意義流動的滿足,情緒流動的滿足,邏輯思維的滿足。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成為一種生命式的滿足。在這種滿足中,語言本身似乎消失了,但它不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得意忘言”,它隻是語感。隨便拚湊的東西沒有語感,它表麵上是無意識的,實際上是理性的,它不是來自直覺,生命的呼吸沒有灌注其中。因此讀者思維邏輯中斷,開始懷疑;強調某一意義以顯示深刻的東西沒有語感,它或許可以顯示哲學意義上的深刻,把讀者引向思考,它卻沒有詩的深刻。詩的深刻是生命的深刻。故意使用某種語言或某種形式來造成某種效果,不會產生語感。如果我使用某種語言或某種形式,那麼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它是我於堅個人的語言,是我生命的有意味的形式。總之,任何一種想把詩導向某一極,或通過詩來解釋什麼的企圖,都隻會喪失語感,喪失詩歌。
不在於寫什麼,不在於是否深刻或超脫,不在於是否獨具一格。隻要它來自你的生命,為你的生命所灌注,它就會產生語感,它就會深刻超脫,它就會獨具一格。
語感不是靠尋找或修煉或更新觀念可以得到的。它是與生俱來的東西。它是隻屬於真正的詩人的東西。
我屬於“站在餐桌旁的一代”。上帝為我安排了一種局外人的遭遇,我習慣於被時代和有經曆的人們所忽視。毫無辦法,這是與生俱來的,對於文學,局外人也許是造就詩人的重要因素,使他對人生永遠有某種距離,可以觀照。但對於人,這距離就成了一種痛苦。因此我寫道:“我們的玩具,是整個世界。”“我們一輩子的奮鬥,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中國文化實際上是貴族士大夫的文化,上流社會的文化。平民精神從未在這個國家獲得健康的發展。
人們總是把詩歌看成升官發財、改變人生際遇的跳板,為此焦頭爛額。
社會主義使中國成為一個平民國家。
我們的詩歌乃是這時代精神的產物,它和傳統文化的本質區別,它是無禮的、粗俗的、沒有風度的,它敢於把自己(個人)生活最隱秘的一麵亮給人看,它以最傳統的方式(大巧若拙)表達了最現代的精神,就精神而言,它與西方精神,如惠特曼、桑德堡、金斯伯格、《惡之花》是相通的。
平民精神並不是市儈。
榮格說東方是內傾的國家。這是符合實際的。太多的內心生活使中國人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生活在人格麵具中。中國詩歌往往寄情於山水,隻有在愛情詩裏才稍微可以看見一些內心世界。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也很少觸及內心生活的真相。五四以來的詩有了一些改觀,但不是主流。
偉大的盧梭的作品多麼真實而勇敢。
今天年輕詩人中,有些人又在懷念著貴族文化的天堂,想使詩歌重新成為“風度”“教養”。他們仍然避免正視個人生命的真相,而熱衷於把傳統文化的寄情於山水換成寄托於理念、西方思想、外在的“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