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棕皮手記(6)(1 / 3)

二十世紀作為中國社會再次獲得統一的在語言方麵的象征,是普通話在五十年代的推廣,它從而也造就了一大批用普通話寫作的詩人。這一跡象在最近的表現是,某種具有“靈魂和精神向度”因而被冠以“深度抒情”的寫作正在得到用“北方方言”(不是舒舍予先生的北京土話)抒情的詩人和批評家們的認同。

但南方一直在一意孤行,因而令文化中心常感頭痛。其在話語方麵的表現是,普通話從上海開始,沿著長江逆流而上,越過四川盆地,直到中國的邊緣雲南,都一直被視為社論或者喇叭的發言方式。繼承屈原的傳統,在南方,方言一直是詩歌的母語。

南方是能指依然具有活力的世界,北方卻是所指的樂園。這從方言上可以看出來。所有的中國人都可以聽懂以北方方言為基礎的普通話,但隻有上海人四川人雲南人……能聽懂本地口語。

威尼斯雙年展主席奧利瓦先生指英語世界的一段話同樣適合於漢語世界,“在每一個國家,南方並不是一個地理上的位置,一般來說,更不是工業發展的條件。它卻象征著藝術創作的地方。在那兒,個體的人通過其想象力的表現,在一個封閉的和工匠式的方式中來反抗主流文化。在這個意義上說,南方代表了典型的藝術空間,一個反抗外部環境的個人的想象空間。”因此,南方誕生了許多隻有用故鄉的母語說話才不結結巴巴,才能在日常人生中如魚得水的詩人。

在中國的北方,普通話作為新世界的象征早已深入一切方言區。作為中國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北京當然令全世界和中國人尊敬。但它今天確實也是中國最不適宜一種有傳統的中國日常性生活繼續衍生的城市。老舍筆下通過方言表現出來的那個代表北方中國儒教式人性的傳統生活的北平已經消亡。一個沒有明清城牆和四合院的和普通話的北京在日常生活方麵僅僅是中國的政治廣場和溫度計、文化博覽會和進出口碼頭、一個新世界的樣板。但南方的情況不同,正是被胡適稱為有過吳語文學、粵語文學等等的南方,使漢語中的普通話像英語一樣,僅僅是一種多元文化中的公共交往工具。普通話難以統一的中國南方,是傳統中國日常生活的最後的堡壘。但其堅固性也是令人擔憂的。因為並沒有一種具體化的對傳統中國社會加以保護的意識形態,在1966年之後,弘揚傳統文化隻是一句空話。反而,新世界倒早已不是世紀初少數激進的知識分子的標語口號,而是具體化的主流意識形態了。在今天,人們普遍地知道並有摹本來進入新世界。但人們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保守住他們的傳統。在今天,深入老年人和兒童心靈世界的,不再是儒教社會的封閉思想,這些思想在世紀末已經不堪一擊。而是毛澤東的教導:改變一窮二白的中國,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對一種日異月新的現代生活的向往和動手已經成為所向無敵的全民共識。

“南方有嘉木”,這句依據中國南方大地樣子和蘊藉總結出來的古詩,正在南方日益變成事實上的古詩。從前這個詩人在寫下這一將會千古流傳的詩句的時候,我相信他以為他是在對一個永恒的終極世界命名。詩人將會死去,事實上我們今日的人也不大知道這句傑作的作者是誰。他會死去,但南方有嘉木,這就夠了,這就足以讓人在這個世界上雖知必死無疑,但依然會在對大地的熱愛中生活到死。但詩人錯了,他看見的這個有五千年曆史的世界,相對這個世界最近一百年一日千裏的變化,僅僅是開始而已。古老的中國在一個童年式的世界裏呆了五千年,我同意辜鴻銘的看法。

我前不久到昆明附近的鄉村去小住,大吃一驚,發現這裏的夜晚已經沒有蛙叫,一片死寂的大地極為恐怖,蛙們已經全部死於農藥。“淺草池塘處處蛙”的美麗南方大地正在一片片被視為“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的白紙,村民們渴望的不再是秋天,而是明天早上由建築公司送來的土地出售合同。一個沒有昆蟲的南方還可以叫做南方嗎?把昆蟲視為具有自在生存權利和美學係統的神靈集體,這一立場與現代中國盛行的價值觀背道而馳。就在幾天前,我還看到報紙和電視在號召蝴蝶故鄉的人類通過捕捉蝴蝶致富的消息。中國傳統的人道是不包括昆蟲野獸這些的,所以“廄焚,子日:傷人乎,不問馬”。所以新版(1996年)的《現代漢語》指出蜈蚣,“可人藥”。蟋蟀,“對農業有害”。金龜子,“對農業有害”。水鹿,“毛皮可製革,鹿茸可入藥”。蚱蜢,“是害蟲”。蟬,“殼可入藥”。蚯蚓,“糞便能使土地肥沃,是益蟲”。所以你去動物園,所有的動物一律依據是否可以吃是否吃人告示於眾,區別對待。所以你在植物園,會發現,許多植物都按是否可以“入藥”或是否成材可以製成家具進行了分類。對於昆蟲野獸植物世界,取舍標準就是對人是否有用、有害,是否可以吃、可以入藥。這種約定俗成的價值觀在今日之中國盛行於世,其結果是大的野獸蟲子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人們現在已經吃到了螞蟻,吃到了蚯蚓。有害的吃完了,吃無害的,這是人之道。對此,痛心又有什麼辦法呢?你不吃別人照樣吃,吃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民俗。所以不吃白不吃,人道也,也就心安理得了。剩下來的惟有回憶。回憶,一種在死亡包圍中的幸存的想象力的自作多情罷了。另一方麵,在把金龜子之類的害蟲用農藥殺死的同時,並不妨礙文人墨客寫什麼“金黃的金龜子呀,我少年時代的小神”。所以當大自然已經充滿死亡的時候,漢語裏卻充滿歌頌“永恒”大自然的豔詞麗句。

更可怕的是,此種人之道,不獨對昆蟲,而是對整個的自然界,甚至對所有舊事物都適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又如何?在一次從昆明到上海的長途的旅行中,我看到,建築業正在肆無忌憚地為陽光燦爛的南方提供著一個規格統一的沒有陽台的鋼筋水泥世界,南方正在被磁磚化。所有的城市、棲居點都在自覺地推行類似普通話在北方發生的事情。人們可能仍然可能暫時仍然聽不懂彼此的方言,但建築和生活符號的規格化,使方言以及方言式的思維方式已經日益被看成是現代化的障礙。南方是否還會出現李劫人、沈從文、福克納這樣的作家?在西方,現代是傳統的延續和創造,因此,在現代的同時,你會看到舊世界被自覺地最大限度地保存下來,現代一方麵證實著人類創造的活力,一方麵也證實著過去時代的偉大。但在中國,人們接受的卻是這樣一種思想,即傳統是現代的敵人和障礙,一種落後的反動的完全束縛著人的生命的東西,必須與之徹底一刀兩斷。經過一個世紀的對傳統的革命,於“文革”時代達於極端,中國人今天在所指的層麵已經處於與傳統的斷裂狀態。所謂一張白紙,可以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已經深入人心。傳統中國,作為所指已經被否定的表麵的能指,隻不過是搖搖欲墜的行將拆除的四合院、舊城和舊家具和舊時代日益相形見絀的生活方式罷了。新世界,幾乎就是毀滅傳統中國生活的同義詞。其結果已經日益清晰,例子之一,可以看看中國所有的城市,都無一例外地在大規模地拆除老城,依賴於老城生長起來的老鋪子、舊手藝統統被毀掉。再過十年,中國的北方和南方除了口音以外,在視覺和觸覺上將不會再有任何差別。沒有遵循的傳統,沒有傳統的延續,誰知道新世界的北方和南方有什麼區別。視普遍日常的傳統為魔鬼,其實是普遍標準的喪失。勢必以某個單一的現代為楷模,於是摩天大樓成為全民公認的新世界的象征。當大功告成,有一日人們會發現,傳統,“舊”,乃是在一個現代的更易於複製的時代使他們得以保持特征的惟一基礎,使他們得以避免乏味的罐頭式的統一的生活的最後可能時,一切都已經不在了。既喪失了傳統的所指,又毀滅了傳統的能指的現代,隻不過是漂流在時代荒原上的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