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並不僅僅是現實,它是存在。而存在是在無數的體中呈現的。人體、身體、肉體、物體、實體、具體、事體、客體、載體、掩體、文體、語體、個體、大體、主體、機體、導體、形體、解體。都有一個體。體就是象,現象、表象、而不是精神象,也不是物質象,恍兮忽兮,其中有象。
我更願意用“身體”一詞來表達我的意思,“體”這個詞已經有一種脫離了身體,成為形而上的“體”,“體製”,“體裁”,“體式”。不是“體”。是“式”。是數的結果。我喜歡身體這個詞。有觸覺。有象。式是摸不到。隻能思辨的東西。盲人摸大象,摸不到大象的這盲人因為他摸到的是身體,沒有人可以摸到大象,大象在大象中其實是一個無。
恍兮忽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是整體,是大象無形,是無。其中有象,是局部,具體,具象。是有。
有無相生,如何生,要有一個身體。有身體才有感應。
意象,就是象,因為詩歌之象不是世界之象,是語言之象。意就是語言,而不是誌、意義。
詩歌的誌、情、察、諒、貼、味、質、理解、會意無不來自體。體裁、體察、體諒、體會、體積、體例、體態、體貼、體貼入微、體味、體現、體驗、體質……詩歌的一切可能的方麵,無不來自體。
幾千年。說的都是“詩言誌”,但傑出詩人創造的無不是體,是自成一體。而不是自得一誌。(大詩人是自成一體,小詩人是自得一誌,所謂“表現自我”)袁羽論詩,是以身體而論,所以他說,“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李陵蘇武)、曹劉體(子建公幹)、陶體(淵明)、謝體(靈運)、少陵體、太白體、高達夫體(高適)、孟浩然體,岑參體、王維體、韋應物體、東坡體、韓昌黎體、李賀體,李商隱體……”“夫詩有通體貴含蓄者,通體貴發露者”“觀太白詩,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材豪逸,語多率然而成者。……要識其安身立命處……”。體也。
“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滄浪詩話》)飄逸、沉鬱,說的是詩歌的體態。“詩之品有九,日高、日古、日深、日遠、日長、日雄渾、日飄逸、日悲壯、日淒婉。”(《滄浪詩話》,都是講體態。“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不若‘雄渾悲壯’之得詩之體也”。《滄浪詩話》)古人論詩的品位高下,是講詩的體質,而不喜歡講什麼“高雅健康”之類的價值判斷。當代詩歌不同,大學詩歌教授動不動就說,好詩都是高雅的,不講體,講寫什麼,講是非。
“詩也者,有象之言,依象以成言”(錢鍾書),象是無言的。象成言,就是詩。
詩是象像。象,恍兮忽兮,其中有像。詩象像,像,加了一個人字旁,人就是語言,語言象。
“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生),滋而後有數。”(《左傳?僖公》)詩就是象,滋生感動、意思。數是什麼,就是形而上,就是概念、公式、道理、含義、“無達詁”。
詩是語言象,而不是通過這個形象去表現另外一個外在的東西。用道理來解詩,是讀者。
象,不是形象思維,形象思維隻是詩歌的一種修辭手段。詩是世界的一種語言喻體,它喻的是世界,是基本的東西,無以言說的東西。而不是“誌”,誌是詩生出來的東西,它是三,是數。道生一,一生詩,詩生萬。誌隻是萬中之一。
在道和詩之間,喻是一個動詞,一種感應,一種妙悟。喻就是摹仿,詩對道體的摹仿,感應,是對“生”的摹仿。生是動。
“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都要有一個身體。有體才能載。是體載,而不是載體。體載,體是本。載體,體是用,小器,工具。
但在我們時代,詩言誌統治著詩歌,詩是一個東西,誌是一個東西,詩隻是為了說出誌,詩是次要的,工具,手段,過河拆橋。隻有“興、觀、群、怨”,歌功頌德,才能最佳地體現工具的作用。魯迅曾經對“詩言誌”進行過批判,“中國之詩,舜雲言誌,而後賢立說,乃雲持人性情,三百之旨,無邪所蔽。夫既言誌也,何持之雲”?強以無邪,即非人誌。“……抑於無形之囹圄,不能抒兩間之真美”《摩羅詩力說》。
詩言誌把詩歌從“無用”升華成“用”,詩成為“應該如此”的傳聲筒。
“詩言誌”,隻是詩歌的一個派生的功能。“詩言誌”,使詩歌成了沒有身體的語言遊戲。詩歌成為誌的載體,成為器之一,擺渡者,工具,橋梁。得意忘言,言是本,離開了言,意如何在?在讀者,是得意忘言,在詩,隻是言。“詩亡而後有春秋作”。在開始,詩隻是聲,隻是能指。
“以氣為主,”“建安風骨”都是講體。
在詩言誌中,象被理解為“似”,就是所謂“比德”,“孔子觀於東流之水。子貢問日“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何也?”子日:夫水,大遍與諸生而無為者,似德;其流也卑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光光乎若不屈盡,似道;……似勇、似法、似正、似察、似善化、似誌。”《荀子?宥坐》似,並不是詩歌的身體,它隻是讀者閱讀詩歌之後的“創造性的反叛”。它是詩歌的身體(象)生殖出來的東西。“象而後有滋(滋生),滋而後有數”。
詩說的是“已經如此”,誌卻是“應該如此”。誌是判斷,詩隻是呈現。
“幽草生於澗邊,君子在野,考磐(指隱士)之在側也。黃鸝而鳴於深樹,大人在位,巧言如流也。潮雨本急,春潮帶雨,其急可知,國家患難多也;晚來急,危國亂朝,季世末俗,如日色已晚不複光明也。野渡無人舟自橫,寬閑之野,寂寞之濱,必有濟世之材,如孤舟之橫渡野渡者,特君相不能用耳。”這就是詩言誌。朦朧詩深受這種影響,我曾看到一位評論家開出的某朦朧詩人的詩歌詞彙所指表,犁頭=春天,黑夜=“文化大革命”雲雲。
象是道體的語言表象,宇宙本原的語言表象、世界的語言表象,存在的語言表象,造化的語言表象。它自己就是一個自由的象,一個自在的道體,它與道的關係是“鄰近性”,它是道的轉喻,另一個生殖之體,而不是道的隱喻,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