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牟森的光頭將會回憶那個輝煌的夏夜。這是我多年前寫下的一段話,如今,確實已經可以這麼說了,這倒不僅是因為那個“輝煌的夏夜”已經過去了快十年,也是因為從那時開始的中國實驗戲劇如今已經成為某種文化時髦,而當時,其始作俑者卻是慘淡經營,並且有著宗教般的獻身精神和近乎戲劇化的激情。當商業主義風起雲湧,而昔日光榮的先鋒藝術也被毫無原創力的聰明之輩做成足以恐嚇藝術青年的時髦旗號,開始在奔向以紐約、倫敦為先導的致富行列裏巧取豪奪之後。牟森的戲劇作為中國實驗戲劇的一個裏程碑,依然是有現實意義的,他做的戲劇不僅沒有過時,而且至今依然是中國實驗戲劇最有價值的成果。年前,我為一些熱衷戲劇的年輕人放映了牟森的某些作品,引起的激動和驚訝不亞於當年的那個現場,那些帶子是如此粗糙和缺乏專業質量,但卻絲毫不能減殺這戲劇的激情。作品依然在感動,在作用,而導演是誰,觀眾已經一無所知。我不禁想起《彼岸》劇終時的那個場麵,一個白紙糊成的木乃伊被抬進舞台中間,暗示著作者已死,這可不是開玩笑,如果作品自己沒有命的話,那麼,那個作者,一旦走下舞台,一切也就結束了。牟森走下舞台,回到充滿匿名者的觀眾席中,這個人可以慶幸的是,他的那些戲,沒有跟著他本人消失在黑暗中。重新看過那些作品後的錄像,我激動起來,我覺得牟森當年幹的好事,有必要說說,不能保持沉默。
在我看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以前的大部分時間中,我是置身在一個基本上沒有什麼戲劇的國家中。最熱鬧的戲劇常常不是在劇院裏,而是在時代的廣場上。一位西方評論家把1966年天安門的群眾大會稱為獨特的中國“行為藝術”。就是在劇院裏,你偶爾看到的戲劇也常常是一些誇張的表情以及沒有任何對話和交流的可能性的普通話獨白,目的在於居高臨下地改造觀眾的世界觀,其功能幾乎等同於“五七幹校”。戲劇已經成為某種形而上的與身體和生命無關的枯燥說教,我一看戲就想睡覺,那是我國最有效的催眠靈之一。牟森的戲劇理想當然不可能在這樣的劇院裏實現,與文學一樣,革命不是從中文係開始,而是從青年們的私下交往、討論、油印的小冊子等等開始,那時代這個國家還沒有酒吧,藝術家之間的波西米亞式關係隻能依靠朋友的介紹。在1992年的某個晚上牟森從西藏來到昆明,我和他冷淡地見麵,並沒有一見如故的驚喜,幾個朋友坐在昆明的一條街邊的小吃攤上,談西藏,談中國西部高原的種種秘史逸聞。也提了下戲劇,我記得牟森說,那種戲劇已經死亡了,他目光炯炯。我笑笑。
1993年6月22日晚上,在北京電影學院表導樓的第二排練室裏,詩劇《關於“彼岸”的一次漢語語法討論》開始首演。在隻有60個座位的排練室內坐了150多人。觀眾置身於一個被無數報紙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悶熱無比的空間中。7點半,牟森夢寐以求的實驗正式開始,觀眾發現,戲劇脫下了它高傲、冷漠、難以接近的麵具,一群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的演員正將他們領回遙遠時代古希臘第一個劇場建造起來的荒野上去。
觀眾不知道他們目擊的是一場經過預演的戲劇還是一個即興的現場。不知道這是一群經過訓練的演員還是一群與他們一樣的平常人。但無論如何,他無法逃避這個現場,他要麼舉手投降,全身心地被現場捕獲,他要麼堅決地抗拒,理性與身體自然衝動的搏鬥令他滿頭大汗。這是一個正是追求彼岸的地獄般的現場,觀眾被無數繩子與演員捆綁在一起,整個空間像一個掛滿蜘蛛的大網,而周圍的牆壁和地麵都被鉛字(廢報紙)包裹著,演出的過程中隨時可以聽到那些紙在響,被撕成碎片。演員們在這張網中央左衝右突,掙紮著要到一個彼岸去,實際上是在兩根粗繩子上攀爬,這兩根繩子栓在長方形的教室兩頭各有一個平時供教師俯瞰全場的高台上,有十多米,演員赤裸上身,在懸空的繩子上從一邊爬到另一邊,肉體受到很大的痛苦,甚至會被磨破,爬一會就大汗淋漓。演員的一舉一動都通過繩子牽扯著觀眾的身心,觀眾體驗到演員由於懸空攀爬繩子的肉體的痛苦所放射出來的力和光芒。當演員在一米以上的空中,抓著繩子從觀眾頭上越過之際,這個不到一百平方米的空間突然變得遼闊無比,仿佛置身於中國西部那些危險的峽穀之中,演員們大汗淋漓,身體真實的動作使表演的習性完全消失,觀眾看到演員真的在痛苦,在用力,在淌汗,演員麵部呈現出最原始的表情,充滿光輝,在表演被真實動作消解的地方,真正的表演出現了,心的光芒被體現(身體顯現)出來。在這一切過程中,演員一直不停地說著“到彼岸去!”語言的形而上和身體溶為一體,使人真正感受到語言的原始力量,那種由自身引發的言說。然後是一場瘋狂的語言矛盾和語言謀殺,演員撲向觀眾,撫摸那些素昧平生的身體,仿佛他們是一些物,而不是一些陌生人,並對他們說:我愛你!我恨你!旁觀者的地位消失了,在場的一切人都被動或自動地成為參予者,體驗者和親曆者。一隻雞在一場語言謀殺中代替一個少女真地被當場殺死,鮮血四濺。一個觀眾忍受不了殘酷的現場,忽然走到中間,將死去的雞一腳踢開,然而這個意外即被觀眾自動理解為現場所設定的細節之一。整個現場充滿也許是中國戲劇曆史上“最難看”的動作,暴力、混亂、呻吟、詛咒,印滿官樣文章的報紙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仿佛一個浩劫之後的大垃圾場,仿佛1945年某日的廣島。然而一切都指向一個不斷形而上的語言遊戲;彼岸是什麼!它是一個“名詞”,冰冷抽象的台詞和狂熱激烈的身體動作,使這個現場充滿顛覆、矛盾、悖論以及謀殺、盲從、欺騙、爭鬥。這是一個烏托邦的精神地獄,這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彼岸神話,彼岸的道貌岸然被地獄的出場與體驗消解得一幹二淨。在一個半小時的精神與肉體的搏擊之後,人們發現彼岸是一個動詞,於是一場掙脫彼岸要返回“動”的掙紮與隻有“啊”的呻吟像死亡幽靈的慘叫一樣整片地響起,演員們互相拉扯,拚死掙紮,一個從後現代出發的戲劇現在呈現為一種巨大的悲劇力量。在一個半小時之後,演員和觀眾都精疲力竭,演員們的身體被汗水洗得閃閃發光,當這些黃色的中國身軀掙紮而出重新爬上一個高處時,人們聽見他們在問:動是什麼?讓我們為動命名!另一個聲音回答,這是彼岸,一個名詞。充滿生命感與死亡感的瑜咖音樂緩緩升起,觀眾發現他們正被引導向一片虛無,燈光大亮,整個一切仍然被包裹在一個令人窒息的報紙、文字空間中。掌聲雷動,人們從牟森創造的現場回到他們存在的現場,人們發現,他們仿佛是從彼岸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