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問借《新橋戀人》的碟,“拿去吧,別還了”,碟給掉之後竟有鬆口氣之感。有陰影的東西放在抽屜裏有些壓迫,哪怕它們隔著一公分厚的木板,哪怕它裹挾著絢爛,像片中塞納河畔那一大片焰火。
一個近於失明的女畫家米雪與一個流浪漢亞力,兩人在尚未峻工的新橋長椅上過夜,有了愛,愛情對他們不是酸酸甜甜的調味品。對亞力,這個正被酒精、空虛與烈性安眠藥摧毀的男人,愛情是肮髒日子裏忽然兆現的光明與神跡。
在雙頰潮紅,一隻眼睛蒙著貼布的女人米雪出現幾天後的清晨,他拖著跛腿,到橋下一個水龍頭下用深秋冰涼的水衝洗臉、手和脖子,為使自己看上去幹淨點。
兩人睡在露天橋上,塑料布和單薄衣物不足以抵禦越來越冷的天氣,他們靠在一起,用身體相互取暖,穿著衣服。事實上,從始至終,影片沒有過與性有關的鏡頭。他們不是用肉體,是用活下去的欲望和名義愛著!相互磨折,相互依存。
在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年的煙花狂舞中,他們擊昏警察偷得遊艇,駕船飛馳塞納河,遠處,焰火在給天空隆重加冕,璀璨奢靡。
這樣隆重的焰火,2006年中秋,浦東世紀公園上演一場,中法專場。先奏《義勇軍進行曲》再奏法國《馬賽曲》,全體起立,這才發現這許多人擠一塊有個好處就是聽國歌特有感覺,有熱血沸騰的意思,民族情國家感油然而生!也隻有先醞釀出這樣大的情感,才配得上隨後而至的表演吧。
“中國場”,輝煌,綺麗,絢爛,繁複,鋪排……,天空一下子方寸大亂,像七月的失心瘋,像一頭被紅布惹急了眼的馬德裏牛,像紐約的化學實驗室遇上TNT炸藥。焰火可算世界第九大奇跡?當它們在天空拉開陣線,其壯美聲勢撼天動地,讓人喘不過氣,真沒恰當文句可形容。
接下來的法國專場沒中國場熱鬧,悠著勁,法國式的前戲優雅,徐緩,高潮是逐漸來臨的,一道貼在水麵的數十米焰火瀑布讓人驚歎,猶如華麗水岸。姐姐說她更愛法國專場,歐洲審美感的紫色與橘色的微妙調和,她從中還看出了文藝複興以及人類文明的演進,我是更喜中國場的熱鬧鋪排,盡顯焰火的揮霍本性,整個天空都是李白的鬥酒詩篇,“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集團作戰的焰火,前赴後續的壯麗,前所未有的視覺饗宴。眼睛過份飽,腸胃就空落了,焰火散場,和家人去“避風塘”飽食,味覺與視覺才得以平衡。
之前,我看過的焰火多半寥落,它們孤軍奮戰。小時,在外公家附近那片河灘,每年春節,我同表弟妹們去河灘放焰火,準確說,是看焰火,我從不敢燃著火柴去碰觸一根引線,我站在一旁看表弟妹們放,他們把焰火送上半空,河灘空蕩,焰火的溫度與光芒都那麼短促,戛然而止的鴿哨,襯得天地更空曠,也像這個就要過去的新年。焰火一會兒就放光了,我們失落地往回走,鞋子微陷在潮濕的沙裏。
2002年,也許是03年,那天是陰天,晚上8點鍾路過江邊,一對看樣子像外鄉人的男女在放焰火,焰火嗤嗤拉拉,心有餘而力不從心,我站住看了下,與其說我被焰火吸引,不如說被那對男女吸引,他們穿得陳舊,和他們的焰火外衣差不多。這樣的天氣放焰火顯然有些不合宜,女的靦腆告訴我,今天是她生日。他們在江附近的一家廠打工。
女的每回都撿出一個最小的焰火,“先放這個”,她說。盡管這樣珍惜地放,也很快剩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雖然比萬花筒粗不了多少,男人說,你點!
你來點!女的說,兩人推讓著,最後合舉起一枝香把引線燃著了,他們笑著跑開,引線遲疑地著了,但沒動靜,在幾乎覺得它是顆“啞子”時,它忽然地噴射出紅的藍的綠的光束,意想不到的美麗!之前的沒動靜原來在憋一口氣,它要做個意想不到的壓軸!
女人歡叫起來,男的也笑,江風吹得他頭發亂蓬蓬,是張年紀不大但有勞累之色的臉。
北野武拍過一片,《花火》,片中,男人在海邊和臨死的妻子放焰火,一個少女在放風箏,男人默默注視著遠去的少女,風箏飛上天,他和妻子依偎在一起——兩個人的海灘,靜寂中傳來兩聲槍響……。
焰火燃過的空氣中留下硫璜的溫暖氣味,外鄉打工男女攫著手走了。他給她過了一個不同尋常的生日,最後那枚焰火,也許會在她回憶裏燃一輩子。
我往相反的方向去。夜色裏,焰火讓他們,讓我,對人生多少鼓起了些盲目而綺麗的信心。